雄关漫道老鹰坡

当轮胎能够呼哧呼哧地滚到老鹰坡的时候，老鹰坡这个名字，便已经失去它原来的意义了——那些凶险、神秘的土匪气，那些冲州撞府的侠义之气，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险隘之气，都荡然无存了。而今天的老鹰坡，只能算是用以凭吊历史的一处遗迹，岁月篇章里的一处简略注释。

隆回不过是这么一个被高山丛林紧锁的山区，金石桥更是隆回山区中一个藏得更深的山区，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始终那么默默无闻，像莽莽林海中的一片叶子，像浩瀚沧海中的一尾小鱼。若非林则徐用一管毛笔，在小轩窗下记下他在巡视办公期间，途经金石桥，上老鹰坡的行程及感受，那么我不会这么深刻地理解老鹰坡在历史上作为交通要道的价值和意义，不会对家园的历史人文有这样强大的自信。

老鹰坡之下，是兰草田村。在林则徐的日记里，兰草田原是叫“烂草田”的，如今的“黄金井”村是“黄泥井”，这我想“烂草田”“黄泥井”的称谓应该更符合历史的原貌，因为林则徐作为钦差大臣，每到一处，便有地方官员陪同和介绍，应不致有误。也许后人更喜欢往美好的意义上靠拢，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些改动吧。“兰草田”听起来就有一种深谷幽兰的风致，不像“烂草田”那样显得荒芜和贫困。但荒芜和贫困，显然更符合当时的事实。因为在尚不遥远的数十年前，此地还深有萧瑟凉薄之意，更遑论从前了。

林则徐走到兰草田之后，人困马乏，便在关帝庙住了下来。本地老人对从前的关帝庙的气派仍然有着刻骨的记忆——那是两层的四合院，中间有偌大的天井，前有戏台，处处描金涂漆，一般大户人家也比不上的。想想也应该是这样吧，否则何以让堂堂一个湖广总督歇马打尖呢。神座上的红脸关帝爷因为林老爷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一晚，沾了些许贵气，香火供奉比以前享受更多。可惜的是，饶是这样，也没有保住关帝庙的万寿无疆，它粗大的柱子、厚重的木板、条形的青石，在风雨流年中散入寻常百姓家，或烧了火，或打制了家具，或垫了路基。关帝庙的遗址，已经被一栋崭新的现代民房所取代。

其实，在村庄祖辈相传的本地史中，比林则徐来得更早的大人物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他在翻越老鹰坡之前，也在兰草田住了一晚，以养精蓄锐。但他住的不是关帝庙，是当时民居里最像样的房子。民间百姓认为像他这样与天子亲近的人物，一定是星宿下凡，他住过的房间，决不能再让别人随便入住，他踩过的地方，也不能轻易亵渎。堂屋的神龛上面，挂起了“一品当朝”的朱漆大匾，作为家族的荣光代代相传。直至革命风起，屋主担心朱匾会给家族带来不测，悄悄地摘下来，从此这块匾不知所踪。老房子里如今四面板壁空空荡荡风雨飘摇，只余一个整石头打制的炉灶，犹残存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关帝庙侧边，便是指向老鹰坡的路。起初我们以为那只是众多阡陌中承载农事活动中的普通一条，但当地老人说，从前上老鹰坡，就是这一条。只不过从前的草更深，树更稠，路更窄一些。林则徐说他这风一程雨一程的旅途里，“路窄如线，其危险倍于滇、黔道上，后不可复行也”。我们比总督大人幸福很多，很多地方因为新农村建设，水泥路面畅通无阻，一边信步而行，一边漫看流水人家，也能充得风雅。

阔大的新路渐渐没有了，老路尽可能地显现出它原来的样子来，虽然越走越艰难，但情致却渐入佳境了。虬枝上突起的一点点新芽，开在石头缝里的细碎野花，绿森森的青苔，忽隐忽没的石板路，无一不使人觉得大自然的美丽动人，无一不使人觉得耳目空灵。爬上一段坡，一座老木房忽然进入眼底，虽然老旧但并不破败，窗棂间飘出柴火煮饭的香味，檐下有小孩子的嬉戏，有鸡鸣鸭叫。更为意趣天成的是，屋门前的高坎上漫生一坡密不透风的粽叶，既充作防护墙，又凭生许多诗词不及的雅意。高坎之下，便是幽深的涧水，有鸟乱飞，有花乱开，有苍藤乱攀。谁家的先人将房子盘在这里，该不会是学桃源人避世吧？

但是我知道，历史上的老鹰坡，不是这样安宁和静谧的。路的坎坷，在走南闯北的人那里，从来不是坎坷。真正的艰险，是潜伏在灌木后面的刀剑。因为老鹰坡的险恶地形，剪径者多半在此袭击商旅，或劫财，或取命，方圆几十里之内由此生出一句俗语——打抢就上老鹰坡。这条路让一些人衣锦归来，也让一些人成为永远的未归人。它制造了多少欢欣，也制造了多少悲伤。

土匪消失之后，这里又成革命史上的一处军事要地，贺龙、萧克所率工农红军，顺着山道，从溆浦那边而来，沿老鹰坡而下，扛着鲜红的旗帜，在附近村庄安营扎寨，与敌军周旋对决。今血雨腥风已远，但高坡低坎里深深浅浅的战壕，犹折射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虽然气喘吁吁，可是仍然有说不尽的欢喜，巨大的石头上面，盘了一窝野生猕猴桃藤，令人觉得讶异又有趣。近山泉处的丛生的野水芹菜，也使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总觉得水芹菜是该生在平地而不是高山的。林则徐行到此间感叹：“自岭顶下视涧底之云，有如浪汹，想黄山云海不过是也。”一路走来汗水淋漓，一路且惊且喜的遇见，一路听才子们的谈古论今，才觉得唯有今天最了解老鹰坡。

今人上老鹰坡，多从槐花坪上。因为那里有车路通云雾山庄，进而到老鹰坡。但云雾山庄不过是老鹰坡在近二十年中新打开的一个缺口，在历史上老鹰坡就是商旅古道的一处关卡，并无别路可通，它的故事，它的传说，它的感慨，都集中于从山岭间逶迤而来的窄窄的石板路。山下的富户，出于行善积德的悲悯之心，在隘口处大费周章地用青石修了一个茶亭，供过往的天涯倦客歇肩解暑，取名“善因亭”。现亭子已经废弃并沦为乱石堆砌的废墟了，它的主人，希望也修得一个岁月馨香的来世了吧。

老鹰坡那边，便是芦茅坪，那是属于溆浦的地界，林则徐从此去了，载着生活的瘦马从此去了，峥嵘岁月亦从此去了，此地只余朝云暮雨，长守现在与将来。（楚木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