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合力形成的“关羽崇拜”

关羽是中国历史上很特别的人物。其特别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以不甚突出的成就被抬举至崇高的地位。金性尧曾探讨这个话题，关羽封号最长时竟有二十六个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帝君”，唯有清太祖努尔哈尔的封号比他长，仅多一字。对关羽的崇拜能够达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呢？

金先生那篇文章是极好的，然毕竟随笔，短，只有两千字，点到为止。日本学者渡边义浩专研三国史，著有多部相关论著，其中有一部《关羽：神化的＜三国志英雄＞》（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9月出版），就关羽信仰之成因溯源，延展、深入与细微，尤其在文本衍变的探讨上，多有可观。

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第五回，写“温酒斩华雄”，关羽出场非常惊艳。罗贯中极力铺垫华雄之高大狂傲，描写挫了锐气的众诸侯之惶惶不安，这才写：“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再摹关羽相貌之伟岸，袁术鄙其身份之卑微，关羽仰首出帐提刀，这般英雄盖世无双。可惜，斩华雄应是孙坚的事迹，却被移花接木于关羽名下。渡边细缕分析，除回归刘备之事，其余种种，如桃园结义，斩颜良、文丑，秉烛达旦，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刮骨疗毒，义释曹操等，皆为夸饰或虚构。鲁迅说过，这是明清演义一大特点，“叙一时故事而特置于一人或数人”，以突出人物和事件的戏剧冲突。

郑振铎说：“研究中国小说的方向，不外‘史’的探讨与‘内容’的考察。但在开始研究的时候，必须先打定了一种基础，那便是关于小说本身的种种版本的与故事的变迁。不明白这种版本的与故事的变迁，对于小说之‘史’的及内容的探讨是有多少的不方便和不正确的。”渡边列出《三国志演义》各版本图表，一一分解，在比较中分析推演，就其增减删改多有指明。比如，“花关索”如何去掉“花”字，进入叶逢春版而成为关羽第三子；曹操封关羽“汉寿亭侯”故事内容变动表明的倾向；毛宗岗本何以成为公认的定本呢？

南宋一朝，偏安一隅，与蜀汉心有戚然。元明以降，汉室危摇，人们赞美忠义的品格。鲁迅先生评价罗贯中写关羽非常成功，“义勇之概，时时可见”。关羽在《三国志》中只是普通武将，在民间也仅以勇武示人，其地位之抬升初始于宋代。事关“汉室正统”之辩。陈寿以曹魏为正统，东晋习凿齿在《汉晋春秋》中以蜀为正统；北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以魏为正统，而南宋朱熹等人又极力主张蜀汉正统。罗贯中说三国，主旨明确，拥刘反曹。渡边指出毛本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进一步强化了“拥刘反曹”的观念，从情节的设置、史料的运用、人物的塑造乃至个别词句都作了人为修改，格外青睐关羽，就是要突出“忠义”。

关羽与刘备、张飞桃园结义，立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他勇武过人，熟读《春秋》，忠肝义胆，死后化为神明。这种形象为统治者垂青。明朝时，多次举行国家祭祀，万历帝赐予关羽“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这个称号的道教色彩鲜明。满清入关，据说因熟读《三国志演义》而得用兵之道。有清一代，极重礼义。乾隆帝为宣扬关羽而下旨篡改史书。关羽谥号本为“壮缪侯”，“缪”非雅称，实批关羽失荆州之过，《四库全书》却将《三国志·关羽传》的记载改成了“忠义侯”。国家教化，上行下效，推动力很强大。

在民间，由于明清时期晋商的崛起，关羽又多了“财神”的称号。当晋商把关羽塑像请进了自己的店堂，接受的不仅是关帝爷的护佑，更是向公众展示自己秉承的是这位山西老乡忠义诚信的精神。《清朝续文献通考》卷十八称：“山右巨商，所立票号，法至精密，人尤敦朴，信用最著。”晋商渐衰微，倡导的“义利观”继续流播。凡华商足迹所到之处，就可以编织一张“义”的关系网，海外华人会馆敬设关爷香火，其意义更在于推进增强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友爱。（林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