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记忆（第一章糯米醇）

【时间：2023-02-02 15:11】【来源：邵阳新闻在线】【字体：大小】

（一）

雪峰山的余脉，安详地躺在我的视野里，道劲有力的曲线，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人。

会同河的河水，痴情地缠绵于雪峰山的怀抱，又蜿蜒地从我家门前的那片田野上飘然滑过，留下一道淌着金光的月牙湾，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向西南奔去…

小时候，我的印象里，雪峰山有汉子般的雄伟，会同河如少女般的清纯。他俩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直到长大后的若干年，我走遍世界才明白，其实用俊秀姣美来形容他们才是最贴切的！即使这样，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比珠峰和长江还要高大！

特别是那条让我魂牵梦绕的会同河，已经深深的融入了我的骨髓，成为了我生命中最敦实的那部分。一想到她，我的脑海立刻就浮现出一段优美的旋律：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哎哎哎帆

小家碧玉的会同河，当然没有艄公，也没有白帆。但她有成片成片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木排和木排上堆积如山、等待发往外界的山货。那成片的木排，就是我儿时嬉戏娱乐的场所。我们像猴子一样，在木排上上蹿下跳，在木排间追波打闹。

碧波荡漾的会同河，用她那清澈见底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我们；用她那温柔谦和的性格，平静地安抚着我们。那时候的会同河，可爱的如同我少年时代记忆深处那个懵懂又青涩的女孩。

雄伟的雪峰山与多情的会同河，把他们的刚毅和温柔，锻入了我的灵魂，重塑了我的性格，扩容了我的认知！让我思想的维度日渐充盈，使我平凡的一生受益无穷！

比如，我追女孩子的底气，就是完全仰仗着我的雪峰山！因为，与雪峰山的神秘和诱惑比起来，我的口才实在要逊色的多。

一般情况下，与女孩子约会，我只需轻描淡写地描述一下雪山、草甸、针叶林下的红尾巴松鼠等等，但凡与雪峰山有关联的任何一样东西，就能让心仪的女孩仰慕地钻进我的怀抱。

我的妻子，就是这样被我用雪峰山森林里的红尾巴松鼠哄到手的。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真正意义地徒步过雪峰山，虽然全国很多地方的雪山我都攀登过。用不了多久，这个愿望我会去实现的。

每次过雪峰山，我都眷依在大人的怀抱里，把脸紧贴着车窗，看着扑面而来的狼牙交错的花岗岩石壁；听着汽车发动机用吃奶的劲喊出的呻吟；瞧着汽车司机因陡然紧张而涨红的脸庞；随着车辆的颠簸越来越剧烈；父母抱我的力度也逐渐增强时；我就知道，我们在翻越雪峰山了！

雪峰山，三百湾，早晨上山阎王请，晚上下山恶鬼拦。雪峰山的惊险，便可想而知！

雪峰山公路，依山势盘旋而上，千回百转，直挂云端。公路的一侧是面目狰狞的狼牙石壁，另一侧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悬崖绝壁，坡陡弯急，视野狭窄。路面由碎石铺成，下雨时，道路泥泞；天晴时，尘灰蔽日；起雾时，十米远就看不见对面来的车。在这条路上跑的司机们，个个都是提心吊胆，一趟下来，衣服都会被汗水浸透。车毁人亡的事情也经常发生。

公安在进山的地方设了检查站，凡是要过雪峰山的货车，必须要有两名司机才允许上山；客车司机必须是运输部门特许的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每一个翻越雪峰山的司机，其心理承受的压力是我们这些乘客无法体会的。用司机的话来说，雪峰山，鬼门关，阎王不睡莫过山！

阎王什么时候打瞌睡，司机也猜不着啊！车到十八拐，司机就会大声喊道，别睡了！打起精神来！抓紧手把，要过鬼门关啦！

那时候，车上没有安全带，全靠乘客自己用手抓紧前排座椅的扶手来固定身体。像我父母这样，既要抱孩子又要抓扶手的人来说，是非常考量体力的。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左冲右突，剧烈的摇晃使人们东倒西歪，每个人的肠胃都在翻江倒海，形态上更是狼狈不堪！两车交汇时的刹车声，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就有乘客竭斯底里的喊叫：司机同志，我要死啦！把我丢这吧。刚才我把阎王殿给吐淹了，阎王嫌弃我，又把我赶回来了！

哈哈哈哈！车上的人，吐的，睡的，紧张的，开心的，所有的人都会轰然地爆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人们相互打趣着，荤话，鬼话，笑话，交织在一起，车上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有些笑话，你可能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大家还是毫不吝啬地开怀大笑。大笑过后的车厢里，原本浑浊不堪，充满了劣质烟草味和呕吐味的空气中，又多了一丝轻松愉快的气氛来。乘客们压抑的心情，暂时得到了释放！

如果运气好的话，你乘坐的车上，正好坐着几个从大城市来的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你就能听到，从他们的口琴和手风琴里传来的带有浓郁忧伤味的苏联民歌了。

这次旅行，我的运气没那么好！车厢里除了我们，没有一个外地人。浑浊的空气和低俗的荤段子充斥耳目，更容易使人疲倦。雪峰山的七十二道拐，先把昏睡的人摇醒，再把醒来的人摇吐，最后把胆汁都吐干净了的人，才有资格对别人说，我翻过雪峰山啦！

我躺在父母的臂弯里，享受的是摇篮般的舒适。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听到知青们那优美动听的歌声！睡醒后的我会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被黄段子逗笑的人的嘴。洁白的牙齿，依然是我们一家人的专属。

我就是这么一个被雪峰山和会同河共同恩宠和眷顾的孩子！

（二）

湘西，其实只是一个地理位置的代名词，泛指湖南西部山区的世外桃源。这里山高林密，环境闭塞，虎豹出没。由于地理位置的独特，自然资源颇丰，湘西便成了众多少数民族人民的居住地。这里人情憨厚，民风彪悍。为历代官家费心之所。

解放初期，湘西众多的地方武装让人民政府头疼不已。于是，便有了国人皆知的《乌龙山剿匪记》。

借于工作之便利，全国很多地方我都走过。以我的见闻，我认为，湘西人的厚道、善良与好客，在全国是屈指可数的。会同，就正好处于湘西与黔东和桂北交界的交通大动脉的交汇点上，是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的末梢节点，是湘西中的湘西。

后来，由于湘西自治州的成立，现代人对湘西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在他们眼里，湘西仅仅是武陵源景区及周边地区。湘西中的湘西的会同，却被边缘化了，被排挤到了湘西核心区域之外。

前几年，有文化人又把湘西的范围重新进行了界定。把原来的湘西称为大湘西，武陵源范围的地区称为小湘西。这样，会同好歹又重新回到了大湘西的怀抱。我也得以名归湘西人而倍感自豪！

我出身的地方，就是大湘西的会同县的坪村！

坪村，坐落于雪峰山脉的西部边缘。会同河水在此稍作歇息，汇积成一道月牙湾，蓄势了力量后，她翻过赵堂子的坝堤，浩浩荡荡向西南奔腾而去

坪村优越的地理位置，使他成为了身后大山里的子民与外界交流的集散地。山民把桐油，宗麻，毛皮，药材，木材等山货，肩背手提地从大山深处运出来，在这里装上木排，沿着会同河源源不断地发往洪江。又把从洪江运来的洋油，洋火，绸布，盐铁等物质，用驴马运送到大山深处的山民手中。

明清时期，这里就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水陆码头集市。民国时期，这里又被发现埋藏着丰富的烟煤资源。由于地理环境复杂，开采成本过高，没有形成规模化，只有一些小资本的手工煤窑。

解放后，小煤窑被收为国有，人民政府关停了大部分生产条件恶劣的小煤窑，对一些状况稍好的煤窑，政府对其进行了扩容改造，组建了煤炭工业管理局，由此拉开了地方经济建设的高潮。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高潮时期参加工作的。

工业化对木材的需求，远超了人们的预期。会同本来就是森林之乡，这里山高林密，古木参天，原始森林茂密。但由于煤炭的开采，周边的森林资源被逐渐消耗殆尽。矿井的延伸又导致地表塌陷，河床断流，地表水锐减。原来浩浩荡荡的会同河，变成了现在的涓涓小溪。

我出生后看到的会同河，与我父亲看到的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

解放初期，父亲说，这里还能够经常看见母老虎带着小老虎崽，三五成群地、悠哉悠哉地在山岭上散步。五十年代开始，县乡成立了打虎队，年底还敲锣打鼓地表彰打虎英雄。此后，老虎便消声灭迹了。

七十年代初，枝柳铁路从会同穿过。从此，会同便由木材之乡，彻底蜕变成了“莫”材之乡。

（三）

坪村的美，不仅仅是她拥有一条淑女般娴静的会同河，她还有一座镶嵌在美丽月牙湾上的，虽已显老态，却古朴精美，廊牌上雕刻了许多神话故事的三拱木质廊桥。巨大的桥墩由花岗岩磊砌而成，宽阔的桥面由枫树檩条和杉木板铺就。桥的中间是供驴马通行的商道；桥的两侧有供行人观景的长廊。廊桥的拱顶是一个人字形的瓦坡顶，即防晒遮雨，又视野开阔。行走在桥面上，透过桥板之间的间隙，可以看到脚下的会同河那奔腾不息的浪花。

廊桥把他那颗高傲的头颅，深深地扎进坪村那温柔的怀抱里；可是他的双脚，却不动声色地勾住通往外界的碎石马路。他的内心就像身下那条湍急的会同河水一样波澜起伏。这个看似怪异且矛盾的描叙，其实就是我与坪村关系的写照。

说实话，我与坪村的关系，就像这座廊桥一样矛盾着。我觉得坪村只能算我的出身地，而不是我的故乡！虽然我吸允着她的乳汁，沐浴着她的芬芳，在她身边度过了极其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但我觉得她并没有把故乡的特质流传给我。我落魄的灵魂，一直在天空中飘来飘去，无法着陆，也无法生根。

我失去了依归故土的归属感，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游子！就像一艘航行于大海的船，即使遭遇了飓风暴雨，我也只能一个人死撑着，因为我没有同行者，也找不到可以避风的港湾。这种痛苦和失落的感觉是非常折磨人的，常常让我幻觉出如坠深渊的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总结有两点。

第一，我家是外来户。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邵东人。对于十里不同音的湖南人来说，邵东人与会同人之间的口音差别，就像地球人与外星人一样巨大。双方沟通起来手舞足蹈，旁人看着就像在唱大戏，显得非常滑稽。

煤矿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语言环境庞杂！父辈们都十分执着的说着各自的乡音，煤矿的大喇叭每天早中晚用标准普通话播放着革命口号和歌曲，县里来视察的领导说的又是东北话。我们从小就浸泡在这种语言杂乱的大染缸里，耳闻目睹，我们这些矿工子弟不仅能说各自的家乡话，我们还会说坪村本地话，还能用普通话唱革命歌曲。我们能够根据不同的表达对象，随心所欲地切换语言系统。稍大一点，自然而然我就成了爸妈的首席翻译官。

邵东到坪村的距离大约260公里。在我父母的年代，这段距离需要走二十天左右。在我的年代，还需要三天。父亲是用双足翻山越岭地艰难跋涉，我是坐在长途汽车里，沿着碎石铺就的蛇形山路蜿蜒辗转。

如今的高速公路，就像一条玉带一样悬挂在崇山峻岭之间。开车三个小时就能抵达。湘西近二十年来在交通出行上的进步，是我的父辈们做梦也无法想象的。

从会同到省城长沙，必需要翻越雪峰山这座天然屏障，这是必经之路。我小的时候，常常听见老司机跟别人炫耀自己今天是如何如何死里逃生的。我们听得毛骨悚然。老司机说完，做一个鬼脸，吓得我们四处逃窜。

如今，已贯通的雪峰山隧道，把过去许多人因翻越雪峰山而引以为傲、且刻骨铭心的悲壮故事，逐渐抹平！逐渐遗忘！第二，我们不是农民，我们是矿工子弟！

那个年代，在湘西的穷山僻壤中，矿工子弟有高人一筹的优越感！因为我们吃的是国家粮，与周边那些一辈子都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子弟比起来，虽然我们也穷，但在心里层面上的优势，那是他们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比如说，村里的哪个小伙子看上了村里的哪个闺女，无论这小伙子有多么优秀，只要我父辈中的某个矿工也愿意娶这个闺女，即使他是个摆（瘸）子，我也敢保证，这个漂亮的农家闺女也不会嫌弃他，她会以嫁给我的矿工的父辈们而感到荣耀。

谁家的女儿要真是嫁给了矿工，那种欢天喜地的锣鼓，和亲人们挂在脸上的真切的笑容，会让四邻八亲的乡亲羡慕的不得了。

这就是我们的荣耀！一种无法比拟的、与天具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在我们与当地的农民子弟之间，画出了一道虽然看不见，却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分界线。我们的骄傲与他们的自卑，就是这条分界线两边的备注！

平时，如果我们与农民子弟狭路相逢，那就像非洲草原的狮子与鬣狗相遇一样，我们昂首阔步，他们低眉顺眼。

就是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优越感，让我无法融入我的出生地。我的出身的也因此拒绝了我。就像那座廊桥一样，不管头扎得多深，脚却依然紧勾着通往外界的路。

农村的孩子看我们是城里人，城里的孩子看我们又是农村人。我们不伦不类，像野草一样，肆无忌惮地在荒野中疯长。

若干年后，我们不知收敛的野性，如洪水般泛滥开来。这将给社会，也给我们自己带来不少的遗憾。

（四）

我父亲有兄妹六人，父亲排行老四。在当地，王家是大姓。我父亲的爷爷是当地很有名望的私塾先生。我的爷爷和他的儿女们都得到了三年以上的私塾教育。他们既能识文断字，还会记账算钱。这在当时的新中国，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解放初期，国家大搞建设。这时的父亲，正挑着小担在湘西的靖县谋生。一天，他看见街上一群人围着一张招聘布告在议论什么，很多人不识字，着急地左右打听。

父亲一看，是县革委发布的一张号召广大年轻人积极投身到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建设中来的招聘布告。很多人围在我父亲身边，父亲耐心地给他们解释。

这时，一个穿着四个口袋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过来，拍了拍父亲的肩，用一口纯正的东北话问父亲，说，你叫什么名字？父亲用家乡话回答他，王叔寅！

那人满脸疑惑的望着父亲，不知所云。

父亲蹲下来，捡起树枝，在地上写着。那人一看父亲的字，二话不说，拉着父亲的手，说，跟我走！

父亲急了，你啥意思呀？我犯什么事了吗？

那人满脸堆笑，也在地上画起来

那天，他俩就这样对着大地交流了大半夜。

那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好奇的问父亲。

他说我的字写得好，文化也不错，不应该荒废了，应该积极地投身到时代进步的滚滚洪流中去！父亲说。

我又问，你怎么回答？

父亲笑笑，说，我能怎么回答，我一个人在外，远离父母，已经习惯了平静地生活，不想什么轰轰烈烈的。我就没有答应他。

后来呢？我再问。我想知道父亲的过去。

后来，父亲说，他经常来我寄居的地方，给我讲革命的大道理。慢慢的，我就被他说服了。

父亲写信给我爷爷，我爷爷没说啥，我奶奶不放心，说，你不小了，要是娶了个媳妇在家里伺候我，你再走，我就不拦你了！

父亲无法完成奶奶的心愿，又拗不过李干事的鼓说。李干事是南下干部县委书记的文书员，他比我父亲小两岁。他的革命热情深深的感染了我父亲。父亲答应了李干事的请求，随同李干事到县革委报了名。随后，父亲被派到会同县坪村煤矿工作，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挖煤工。由于他聪明又识字，不久，又被安排做了机修工。再后来，当上了车间主任。

文革后期，李干事自杀了（此处省略一万字）。那段时间，正是我父亲写了入党申请，成为入党积极分子的关键时期。对于他的死，我父亲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三夜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连我妈妈都不允许。三天后，他从房间走出来，吃了妈妈做的一碗面，一句话也不说，上班去了。

（五）

大跃进时期，家乡的农民也吃不饱饭，饿死了一些人。由于我父亲参加了工作，有单位的保障，于是他就躲过了这一劫。

一九六零年，三十出头的父亲，经过父言媒妁，娶了我妈妈。妈妈家在邵东的崇山铺，离父亲家只有十华里。父亲每次远行，都必须经过妈妈的家门口。

崇山铺号称小衡阳，是南下衡阳，北上宝庆府的集结地。三日一集，五日一街，人来人往，驴马声声，商货淼淼。一条由大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像一串蓝宝石项珠一样，舒展在两傍参差的商号间。青石板街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迷人的黛蓝色光晕！

我从小就在这条青石板街上蹦跶，无论春水秋雨，无论街外多么泥泞，青石板街都不会弄脏鞋子，干净的能衬出人像。我因此对这条青石板街情有独钟！也是我对外婆家美好印象的标志物之一！

可惜的是，八十年代后，这条光彩夺目的青石板大街逐渐被村民的宅基侵蚀和肢解，曾经风光无限的青石板大街，现在就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被人随手丢弃在残园败壁中。这样一处有着美好人文与历史价值的景观大道，便从此消失了！我虽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崇山铺再没了往日的风采，代之的是杂乱不堪的民居。外婆去世后，由于青石板路也没了，我对崇山铺的情感也就淡化了。此后，我就没在崇山铺停留过。只是路过时，隔着车窗，看着熟悉又陌生环境，回忆着儿时的欢乐！

大跃进后期，饥饿的后遗症延伸到厂矿企业，煤矿工人的口粮也被迫削减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一些本来就缺衣少食的矿工选择了逃离。他们丢下锄扒，脱下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说，与其在这里饿死，还不如回家等死！他们就这样回家啦！

而我的父亲，仿佛有先见之明，他节衣缩食，硬挺了过来。回家相亲时，面黄肌瘦的他，站在我外婆面前，反而显得年轻了许多。

外婆问他，今年多大了？

他小报了几岁，说，二十五。

外婆笑笑，说，嗯，我看还以为你不到二十岁呢！行！闺女就给你啦，你可不能欺负她哈！

我妈说，哈哈，他这样子还敢欺负我？我不收拾他就不错了。

我父母的一生就这样绑定了。这一生中，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与妈妈红过脸。相反，都是妈妈在数落父亲。有时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要求父亲反抗，父亲笑笑说，我答应过你外婆的，男子汉说话算话。

六十年代初，由于父亲工作表现优异，按照政策，可以把母亲的农村户口迁移到父亲的单位，母亲将由农民变成了吃国家粮的随矿家属工。这样，不仅父母可以团圆了，更重要的是，未来的我们，也将拥有让别人钦羡的国家粮户口。当然，在当时，我的父母没这么多想法，他们想的就是夫妻团聚，再也不分开啦！

虽然吃国家粮的优越性已经显现出来，但影响依然有限。这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没有脱离小农思想，没有意识到新中国的建设将以工业化为基础，享受国有制的工人将成为主导，农民将不可避免地沦为社会的最底层。

社会发展对未来的冲击，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吃国家粮的优势变得不可替代时，以前那些因吃不饱饭，撂下煤锹就回家的工人们的肠子都悔青了。

我父亲也不是有先见之明，他只是离家太远了，如果跑回去的话，就有可能饿死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因祸得福，没想到父亲的这一坚持，竟然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奖励！我们全家吃国家粮的优越感，让身边无数的人羡慕不已！

逢年过节，父母都要想法给远在老家的父母寄点东西。但在那个物质奇缺的年代，实在没啥东西可以寄。所以，父母只能象征性的寄一点点钱回老家，算是对家乡的亲人表达的一丝歉意。每次寄钱，父亲对自家父母和岳父岳母都是平等对待。

有一次，母亲说父亲不公平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悄悄地给我爷爷多寄了五元钱。这事被母亲知道了，母亲非常生气，阴了很长时间的脸。那段时间，父亲一直都是陪着笑脸在讨好母亲。

（六）

我的外婆是酿造糯米醇的好手，她酿的糯米醇十里飘香！她的糯米醇不仅口感醇厚，酒度适中，颜色淡黄，香气扑鼻；特别神奇的是，糯米醇中的每一粒糯米都裂开成菊花状，悬停在琥铂色的浆液里，显得格外诱人。这是我们当地人为坐月子的女人催奶和孩子做满月酒必备的礼品。谁家要生孩子了，都得提前一个月找我外婆预定，即使这样，还常常是供不应求！

外婆说，米酒好不好，就看酒娘老不老！外婆的酒娘，可以让每一粒糯米都敞开心扉吐出她的芬芳。酒娘是用十八种中草药精心配制而成的，晾晒，烘烤，研磨，配比，发酵等等，工艺极其复杂，这是外婆的核心秘密！制作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包括我外公。由于外公喜欢喝酒，喝了酒又喜欢吹牛，没有半点保密意识，所以，外婆也不让他知道。街坊还有两家酒庄，他们都只能酿造糙米老酒，他们酿造的糯米酒，无论是品相，还是口感，都无法与外婆的糯米醇相媲美！他们也是用这十八种草药做酒娘，但无论他们怎么试配，都无法让糯米粒绽开成菊花状，更别说那有着天壤之别的口感啦！因此，我外婆的酒娘配方就成了他们垂涎的目标。他们经常邀请我外公喝酒，就是想从我外公嘴里探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外公好酒，一喝就醉！起先，他们还能天南地北地海侃，喝着喝着，外公就瘫坐在酒桌上，打起呼噜来。然后，他们有人提问题，有人记录，我外公就海阔天空地对答。有时他们如获至宝，有时则一派茫然，强弩之末的最后那层纸始终没有被揭开。他们费尽了心机，也一无所获。

一九六二年春，正是中国经历三年饥荒的日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外婆已经有一年没有酿造糯米醇了。

一天饷午，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外婆家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绿军装的年轻人，同车来的还有人民公社的吕书记，他们直奔我外婆家里去了。

他们和我外婆谈了很久，双方都不愉快！最后，吕书记面露难色地对我外婆说，球满娘（我外婆的昵称），现在粮食比黄金都贵重，你这不是在为难首长吗？

外婆平静的说，吕书记，我一个老百姓，怎敢为难大首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应该知道我们村今年有十几个孕妇，饿的流产了一半，还有一半也很难保不出问题。你们看，我自己的儿子也浮肿了。我知道国家有困难，我只要你给每个孕妇发十斤粮，我就帮你完成任务。

吕书记和穿军装的年轻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走到外面商量了一会儿。然后，穿军装的年轻人走到外婆面前，说，好！就听大娘您的意思。十天能取货吗？

外婆说，不行！我说了不算，酒娘说了才作数。二十天，你来拿！临行前，吕书记交代外婆，今天的谈话要严格保密。第二天，县妇联主任代表政府来到崇山铺进行慰问，给每个孕妇发了十斤大米。几个面黄肌瘦的孕妇拉着妇联主任的手，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们感动的热泪盈眶！村民们也兴高采烈，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外婆平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街上人们激动的场面，脸上露出了近两年都没有过的笑容！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第二十天，吕书记来取酒，一闻酒香，便赞口不绝！说，球满娘，等今年粮食丰收了，我们酿一坛糯米醇送到北京给毛主席尝尝，让毛主席也知道您的手艺！

外婆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有想到，半年后，她那浮肿的儿子一一我唯一的舅舅一一还是离她而去了。我妈妈一共四姊妹，就这么一个弟弟。后来，母亲告诉我，舅舅走时，外婆没掉一滴眼泪。她十指合掌，对天喊道：老天啊！我做了什么作孽，你要这样惩罚我啊！

然后，她把做酒的器具都烧了，说，再好的手艺有什么用，连儿子都救不了，还留他干什么？

外婆歇业了！歇的很干脆，她什么也不做了。冬春季节，她就卷缩在炉灶边，让炉火煨烫着她中年丧子的悲凉；夏秋季节，她就端坐在堂门前，平静地看着对面马路上人来车往的喧闹，任凭风声宣泄着她内心的凄苦。

外婆家坐落于崇山铺的核心位置，与青石板街成丁字形布局，大门正对着青石板大街，左边是一池夏天开满荷花的鱼塘，右边是一座建有家族祠堂的山头。光绪元年，尹家（我外公姓尹）建祠堂时，风水先生惊叹道：左青龙，右白虎，中间一柱擎天香！祖上积善德，后辈英才出！

然而，千祖的积德也没能保佑崇山铺的命运，时代的变迁，石板街的损毁，让崇山铺从此香消玉损！

外婆家的地利，加上外婆的好人缘，街坊邻里都喜欢来我外婆家拉拉家常，打发着悠闲而自在的时光。

外婆做酒娘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她会选择一个满月的夜晚，等到月儿即将满弦的时候，外婆就会点上一支香，对天遥拜，口中念念有词。我和乡亲们就站在外婆的身后，双手作揖，跟着外婆念道：酒娘甜，甜酒娘，保佑我家仓满粮！酒娘香，香酒娘，从此不再饿背梁！

然后，外婆给我们每人呈上一碗她的糯米醇，大家围坐在一起，笑谈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时候的外婆家，就成了崇山铺最神圣、最热闹的地方。

我的出身，又让外婆重操了旧业，这是她自愿的。不过，她不再对外人了，她只对她的外甥们。她托话给我妈妈说，你们谁回来，要提前告诉我，我做好酒等你们！

那时候，能够到外婆家去，就成了我最大的向往！这也是父母能给我们的最高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