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中三个觉醒者

《红楼梦》中贾府那样的大家族，大多数人只管享乐或借机聚财，没有想到烈火烹油的结局是油枯火灭。

但也有头脑清醒者。

其一是秦可卿。

《红楼梦》第十三回是这样写的：晚上王熙凤躺下将入眠未入眠之时，恍惚间只见秦氏从外走来，说有一件心愿未了，要告诉婶子。秦氏说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她，她应该懂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和“登高必跌重”的道理。“如今贾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旦乐极悲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忙问道：“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说了具体怎样做以后，又强调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可惜，王熙凤枉为脂粉里的英雄，辜负了秦可卿的嘱托，她没有认真理会或者不能理解秦可卿的话的要义，那以后的表现只是一次又一次贪赃枉法，无休无止地聚敛财产，也不怕弄出人命。她是加速贾府那座大厦坍塌的祸首之一。

其二是贾元春。

《红楼梦》第十八回里，写贾元春归省“在轿内看到园内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到了那天己丑正三刻，太监“请驾回銮”了，她和家人告别时就叮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元春告诫贾府不要过于奢靡，实际上是希望烈火烹油不要烹得太急。而第五回警幻仙子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中的第三支《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最后两句正是冥冥之中贾元春深情悲切的呼喊和规劝。

贵妃娘娘的“默默叹息”别人固然听不到，“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的叮嘱也没有人表示“尊懿旨”。贵妃娘娘讲话的精神没有得到落实；贾府的奢华靡费还是一如既往乃至变本加厉。她没有再归省，即使再归省，贾府的奢靡可能还会超出前一次。后来的“两宴大观园”（第四十回）、“除夕祭宗祠”和“元宵开夜宴”（第五十三回）等等活动的靡费，都是例证。

其三是贾探春。

第七十四回写王熙凤领着一干人在荣国府抄家，抄到贾探春的住房时，贾探春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里，贾探春实际上已说出了贾府这样的大家族必然会衰败，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自杀自灭”。

同样令人遗憾的是，没有谁把贾探春的话当回事，贾府的“自杀自灭”的戏还继续演下去，甚至更精彩，“探惊风贾环重结怨”（八十四回）、“正家法贾珍鞭悍仆”（八十八回）就是例子。

为什么这三个人能“先知先觉”？

秦可卿先是弃婴，被养生堂收养。营缮郎秦邦业因当年无生育，便向养生堂抱养了她。秦邦业为人正派，为官清廉，家境清寒而家教甚严。既如此，秦可卿打小时便懂得人间疾苦，嫁入豪门后过的是人间天上之别的生活，自然懂得珍惜，担心“幸福生活”不久长，所以要那样劝告王熙凤。

贾元春进宫以后，视野宽了，“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和“昨嫌紫蟒长，今怜破袄寒”的人和事听说得多了，“呼啦啦如大厦将倾”的事听说得多了，宫廷争斗的事见得多了，自然会联想起自己的娘家，所以也会给娘家人作那样的规劝。

贾探春是贾府的三小姐，但她是“庶出”。表面上她固然享受到小姐的尊荣和待遇，但肯定也感受到一些人的白眼和轻蔑，心灵是敏感的。一敏感，观察事物就细致，就与一般人角度不同，还会认真思考，她又是一个聪明人，能见微知著，这样，她自然能够看到贾府的没落趋势，从而为之担忧。此外，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因小月在家，不能理事，荣国府当家的王夫人觉得自己如失了膀臂，家中琐碎之事遂命探春和李纨协理。期间贾探春更深切地感受到那样的大家庭里，人事之复杂，关系之微妙，弊病之繁多，诡计之多端，靡费之巨大，凡此种种，都是促使那样一个大家庭毁灭的原生力。所以她不能不发出那样的怨怼悲愤之言。

可叹的是，先觉者不是离世早，如秦可卿和贾元春；就是没有好下场，如贾探春。（黄三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