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新邵迎光

以新邵县迎光乡北部的板山里、十重大界山为南界，向西、北延伸约方圆二十公里左右地域，系新化、新邵、隆回三县的交界处，历来高山密林，险峻奇伟。西部望云山之北，便是新化洋溪的苍溪山，我母亲很小的时候曾爬到那里的深山老林里去砍过柴，据说又高又陡；由苍溪山往东，分别又有隆回的桐凤山、高凤山。以高凤山山脊为界，东去绵延十多里，便是最近报道较多的新邵十重大界山了，而十重大界的北面，又已是新化维山界。

这块由重重大山形成的组团，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光。那里常年云雾缭绕，冬日则白雪皑皑。老实说，我从小就觉得这一片山不一般，因而对这片高山密林保持着敬畏。我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片神奇的山林，历史的云烟之中，一定有许多神秘久远的传奇，甚至很有可能发生过名震天下的大事件。遗憾的是，由于眼界与知识所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团，当地也几无有关历史的文字记载。

我大学毕业以后，两个插曲更加增加我对这片山林的神秘感。一是2002年的国庆，三县交界处的地域出现了不明飞行物，当时在家的绝大部分乡民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观；二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通过电脑上了谷歌卫星地图，当我通过卫星视界慢慢将家乡那块区域拉近放大时，我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在高凤山与郭公岩的中间，十重大界的山脊线竟然在这里围成了一个心形。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联系？是我过于大惊小怪还是心形山脊的确含有某种神秘的密码？这两个小插曲促使我迫切想了解也许并不存在的真相，以揭开蒙在这片高山上的神秘面纱！

（一）

2015年底，我开始利用空闲时间着力研究家乡文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家乡早在上古时期就有人居住，如果将隆回高平挖掘出的龙山文化时期遗址放在湘西高庙文化与建木文化的大背景下看，这里甚至有可能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我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片我一直感觉神秘辽远的高山密林果然有着与一般山川不一样的文化密码和故事，历史早已给它盖上了深深的“古梅山”烙印。

据《宋史·梅山蛮传》记载，“上下梅山峒蛮，其地千里，东接潭（潭州，今湖南长沙），南接邵（邵州，今湖南邵阳），其西则辰（辰州，今湖南沅陵），其北则鼎（鼎州，今湖南常德）”，意即在今天洞庭湖以南，南岭山脉以北，湘、沅二水之间成西南——东北走向的资水流域或称雪峰山区域，土地面积近5万平方公里的地域，自古属于古梅山峒蛮的居住范围。尤以今湖南新化、安化全境及新邵、隆回、溆浦的部分县域为主体。

梅山峒蛮是个什么东东？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相传他们乃是盘瓠（即盘古氏，“盘古”为“盘瓠”的转音）的后裔，又有说是战神蚩尤的后代，反正是如假包换的本土土著。历代史籍对其称谓不尽相同，春秋战国时称“荆蛮”，汉代称“长沙蛮”，隋代称“莫徭”，唐代称为“梅山蛮”。 

由于长期居住山林，既勇猛顽强，又挟山地优势。连丛林猛兽都不害怕，更不惧怕武力镇压。于是就导致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现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管你中央王朝再强大，这里都“旧不与中国通”，它不跟你中原王朝相往来，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世外之地，甚至可以说是国中之国。朝廷一看不对劲，那你得服管啦，不听话？不听话我就开打，于是浩浩荡荡派出兵马要围剿，但大多时都是有去无回，反而被梅山峒勇们打得落花流水。皇帝老儿们这下傻眼了，要不就是继续派兵围攻，想挽回点脸面，因此北宋开梅以前，中央王朝对梅山峒区的征剿似乎一直就没有断过；要不呢，反正我打不进，那我就把你围起来，关死你，于是在梅山地域周边设寨设卡，进行各种边贸封锁。

说了这么久，与我家乡那片神秘大山又有啥关系？很巧，我家乡新邵县迎光乡所在的三县交界处的那片大山，从东西地理区位上看正处于梅山地域的中间或说中心区域，而从与朝廷控制的势力范围所距远近看，这里又紧挨着邵州即今天的邵阳，又属于地地道道的战区前沿。也就是说，有着杜鹃花海的十重大界山及周边区域，自古世世代代就生活着大量原始土著居民，他们一方面以高山为父，以密林为母，与天斗与地斗与猛兽斗，顽强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山林之中；另一方面还要不断武装自己，借着地利优势，利用原始武器与前来镇压的官府斗，勇敢地争取着自己的生存空间。

（二）

有意思的是，经历桑田沧海，如今梅山文化烙印反而成为古梅山地域独特的旅游资源。鲜为人知的是，我从小就感觉神秘无比的这片高山密林，并不是一般的梅山区域，而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古梅山地域中仅有的三大核心峒蛮居住区之一。

按照学者周探科在其《梅山地域考》中的说法，可以推测过去梅山蛮的人口和势力当时主要集中在这么几个地方。

一是今湖南安化东部以梅城为中心的“扶蛮峒”。梅城一带向来是梅山蛮的一个根据地，“梅山蛮”常常从这里出发进犯长沙。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翟守素大败扶蛮，梅王扶汉阳战死。然后朝廷下令，禁止蛮民与汉民交通，禁其地不得耕牧。其保障措施是“立五寨”。这五寨是：首溪寨（今桃江县筑金坝附近）、白沙寨（《读史方舆纪要》和光绪《湖南通志》都说在梅城西北百二十里，应该是安化西部的辰山一带。）七星寨（今涟源七星街）、蜉蝣寨（今新化油溪，与安化浮青接界）、梅子口（梅城西五里）。这五寨基本上都在宋时的安化县境，中间所包围着的地域，就是扶氏蛮王扶汉阳的大本营，这就是史籍所说的“环戌以兵”。后来继梅王扶汉阳兴起的苏氏蛮瑶首领，也把这里作为一个重要的据点。

一个是新化县西部的“大瑶洞”。据《明一统志》的说法，为了防止骚扰新开辟的梅山边界，宋朝廷还以新化县西部的大瑶洞置为五寨“以谨防御”。这五寨分别是惜溪（今新化水车锡溪）、柘溪（清福田村，今隆回苗田、鸭田）、藤溪（今新化水车文田）、云溪（清鹅塘村，今古台山东南的云溪）、深溪（清隆回辰溪，今鸭田西），都在宋时的新化县境内。这五寨西边的元溪（今奉家、罗冲、江东等地）、春溪（今隆回罗洪一带）等地，今金凤乡的笋牙山一带，都与隆回、溆浦接界，崇山峻岭，向来是苗瑶杂居的地方。

第三个就是“新化县西南的板苍诸峒”。也就是本文所说的今新邵县迎光乡的板山里、十重大界，及新化、新邵、隆回三县交界处的苍溪山、桐凤山、高凤山、维山乡一带。这一片地域在新中国成立以前，都属于新化县域。

（三）

为什么说十重大界这一片也是梅山峒蛮居住的中心区域呢？有两个重要依据：

一是《宋史》中明确记载，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代理潭州钤辖石曦曾领兵“平梅山板仓诸峒蛮寇，俘馘数千人。”

公元975年，正是北宋灭掉南唐的年份。而梅山峒蛮所在的楚国，其实早在公元963年就被北宋灭掉了，但是梅山蛮却还是我行我素，丝毫没把宋王朝放在眼里。宋一看这梅山峒蛮难对付，那我先集中精力拿下南唐再说，本来还想暂放梅山峒蛮一马，不成想，正当宋将李继隆会同石曦率兵去袁州(江西宜春)攻打南唐军时，成千上万的梅山蛮竟陈兵于长沙南面，截其去路，可谓从背后给赵氏朝廷的军队来了一刀，李继隆力战，但手足均被毒箭射中，其士兵亦死伤三分之一。这下把北宋军队彻底激怒了。于是宋在平定南唐之后，第一时间就派石曦领兵进犯梅山。

这石曦是什么人？《宋史•石曦传》对他的介绍是：“太原人，晋祖弟韩王晖之子。……建隆三年，再使高丽，迁左骁卫大将军，护秦州屯兵。西人犯边，曦率所领击破之，斩渠帅十三人。太祖征晋，曦领兵二千人自泽、潞除道至太原，壅汾水灌其城，又益兵千人，部攻辽州。”好家伙，明显就是一员战功赫赫的猛将。当初他与李继隆攻南唐时，你梅山峒蛮竟敢在我背后捅刀子，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呀，于是乎，这石大将军率兵从邵州（今邵阳）出发，从新田铺、巨口铺、龙溪铺一线，密密麻麻，乌泱乌泱一大片，直接向十重大界进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简单是杀红了眼。任你梅山峒蛮再是勇猛，也难抵这石曦兵将的复仇之心，一时间，从十重大界的板山里，到高凤山，然后至桐凤山、苍溪山，方圆数十里，兵刀霍霍，杀声振天，原来的好一片丛林密境顷刻间变为人间坟场。

此役以石曦大获全胜而告终。于是才有了《宋史•石曦传》“平梅山板仓诸峒蛮寇，俘馘数千人”的记载。数千人啊！这石曦也真是太残暴了，要知道当初整个北宋的人口才三千多万。但又从另一个侧面佐证，这么窄的地理范围内，光斩杀的梅山峒蛮就有数千人，可见这里绝对是梅山峒蛮的一处核心聚居地。

板仓峒遭到这么大的屠杀激起梅山蛮的更大仇恨，后来由左甲首领扶汉阳、右甲首领顿汉凌率众多次进攻宋朝的郡县。《宋史》称梅山峒蛮“寇掠边界，朝廷累遣使招谕，不听”。其它梅山峒蛮聚居区的反应进一步佐证了板仓峒区在整个古梅山地域的份量。

另一个依据是，经过多年的征剿，北宋王朝一看，这梅山蛮的确不好对付，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吧。我承认你的权利，我给你招安了试试，等你归顺了我再慢慢整你，于是就有了“章惇开梅山”一说。宋熙宁五年（1072年），潭州知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煜等受命和平解决梅山问题。而此前的章惇在与梅山蛮首领谈判时，曾经到过离“板苍峒”不远的石槽山，并写有《石槽山》诗（诗见同治《新化县志》“舆地四”）。该山位于原新化大阳乡石槽村，现为冷水江市最南的三尖镇。章惇谈判到达这一带，与那时板苍峒依然是梅山蛮瑶的一个重要中心不无关系。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查阅资料过程中，许多文件有说“板仓峒”的板山指今新化维山四都的板山或石板山，经核实，此说纯属以讹传讹，一是维山乡根本没有板山或石板山这一地名，二是维山乡地势属于“板仓峒”的东部，与丘陵平地接壤，以当时与朝廷的对峙看，不适合峒民大规模聚居。这里所说的板山，实际上就是十重大界上的板山里，就是我前文所说的山脊线所围成的心形区域。也就是说，我家乡这块独一无二的心形山地，不仅曾经是梅山峒蛮的核心聚居区，而且曾经是朝廷与梅山峒蛮的一个主要战场，其中的郭公岩、犀牛寨、高凤山都是梅山峒勇对付朝廷军队的前沿阵地，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了解了这一点，新邵、新化、隆回三县交界处的莽莽大山就不再是简单的荒山野岭了，它同样是记录中华文明进程的历史名片，尽管，这里的记录显得有些悲怆与沧桑。

至于，这一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山脊心形，是否与当年梅山峒蛮的原始巫教信仰有关，抑或是峒蛮有意开凿的防卫工程，还有待进一步深入的考证与了解。（周志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