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城的初秋薄暮,是掺了赭色的水墨从青瓦间滴落。2024年7月31日,夕阳透过桂树洒下碎金,夏末桂香缠裹衣角,我携着二十七年的邀约启程——那是1997年军营里,王晋伟与我“每年八一相见”的轻诺,竟磋磨成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等待。
行李箱碾过青石板,像时光在转动。列车汽笛撕开暮色,车窗化作卷轴:湘地稻田金黄,农人锄地的节拍里,我想起新兵连握锄磨破的手,血泡愈合的茧,是比勋章更早的勇毅。远山在暮霭中起伏,隧道明暗交替间,记忆闸门轰然开启:当年两个青年在四百米障碍摔得青紫,却躺在沙坑望星空大笑;寒夜共用军大衣,呵出的白气凝成冰晶;拉练遇暴雨,泥泞中互相拽扯时,他说退伍后要带我去雅安喝烈酒、看流云。
夜色漫上窗玻璃,铁轨叩击声反复念着“雅安”。黎明时,蜀地雾霭中,青翠山峦、白墙青瓦民居、梯田织就的“大地指纹”渐次清晰——这山水带着温柔的坚韧,恰如王晋伟说的“雅雨润骨,羌江养心”。列车沿青衣江而行,渔舟、鸬鹚、水车吱呀声,与记忆里的军号奇异交融。
踏出车厢,雅安的风裹着花椒麻香扑来。“欢迎来到熊猫故乡”的电子屏旁,熟悉的川腔喊出我名字。转身见那身影:鬓角飞霜,脊背仍如白杨,眼角纹路是岁月河床,唯有眼神亮如折多山顶的星——分明是1997年退伍时拥抱我的青年。两双老茧手相握,掌纹间隔着廿七载山河。他笑出泪花,接过行李箱,“走,吃雅鱼去”。
张德华、李斌、李加信已在饭馆等候,蒙顶茶嫩芽舒展,雅鱼汤乳白翻滚。酒是陈酿,辛辣烧过喉咙,却逼回眼眶热意。我们从新兵连的方被子,聊到拉练分吃的半块压缩饼干,再到退伍时不敢回头的站台。酒过三巡,杯盏碰撞间,恍惚又回到军营夜晚,耳边是战友的呼噜与岗哨的脚步声——有些时光,一提就似在昨天。
夜里,沿江步道的露天歌摊传来老军歌。《我的老班长》前奏刚起,我踉跄着跟着吼;《军中绿花》响起时,竟抢过陌生小伙子的话筒放声唱。王晋伟笑弯了腰,江风里,这醉后的荒唐,比清醒的客套更真切。
次日清晨,雅雨如丝。我们去看茶马古道遗迹、千年红豆杉与上里古镇:青石板路被雨润亮,吊脚楼依山傍水,千年银杏下光斑如金币。红豆杉需四五人合抱,枝繁叶茂间,我们仿佛看见彼此跨越时光的情谊——扎根深土,坚韧长久。
分别时刻,青衣江畔晨雾未散。女娲雕像衣袂似随波轻摆,江滩上当地人踏水戏鱼,石阶上盆中银鱼悠游,“人在水中,鱼在岸上”的趣景,成了我心底难忘的印记。我捶着王晋伟肩膀:“下次换你来邵阳看桂花”,他攥住我手:“再聚就去蒙顶山看日出”。
列车南返时,阳光铺满车厢。稻田、溪水仍在,却都烙印着战友身影。原来重逢不只是相见,是让故人重新活进生命,更是找回曾经纯粹勇敢的自己。所有在军旗下宣誓的人,早被无形纽带联结,无关距离与岁月。
华灯初上,邵阳桂香再度萦绕。站在家门前,我忽然懂得:每程远行都是为了更好归来。今宵明月照湘蜀,我辈热血,从未冷却。
作者:杨钢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