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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南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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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日,晨光熹微时,我们便出了邵阳城,四野犹浸在青灰色的薄霭里,车子踽踽爬行在尚未苏醒的公路上。远山如黛,近树含烟,倒也算得上一幅好景致,只是人心早被那所谓“五岳独秀”的虚名所蛊,竟至于坐立不宁,恨不得即刻飞到那山脚下,踏遍嶙峋石阶,好向人夸示“吾已登临”了。车轮碾过,颠簸有声,而人犹在半梦之间,思绪早已飘向那衡岳的云雾深处。

抵达南岳区,已是八时三刻光景。市廛间人声雀起,商贾们摆出各色香烛纸马,吆喝声如刀劈竹,清脆而刺耳。酒店狭仄,徒有四壁,然价甚丰,怨亦无可。酒店伙计知我们将登衡岳,他道:“上山的路,原不止一条。”这话颇有玄机,可惜当时未能参透。酒店掌柜倒是殷勤,一张油汗涔涔的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假笑,那笑容分明嵌着“钱已入袋”四字。安置罢行李,便由店家伙计驱车送至游客服务中心,那酒店伙计面色红润,眼目平静,竟似一潭无风吹的池水,毫无波澜;现代人游山玩水的规矩,是要先经过这般衙门也似的所在,买个票,盖个戳儿,纳了银钱,或有特殊优惠,验了证照资质,方算名正言顺地“游”起来。

九时许,吾等一行人迤逦入了山门。初时随行小儿尚雀跃,小兽般窜前窜后,问些稚气问题:“山顶可摸着云么?”“有无仙人下棋?”大人便也随口敷衍,心思早被前路勾了去。步行稍许,忽见华严湖水库,一泓碧水眠在山坳,静卧山间,映着天上的流云,竟不知是云行还是水动,照着亘古不变的天空。岸边三两游人或坐或立,俱是默然,大约山水之妙,原在不可言说。阶梯延伸,游人如织,或匆匆,目光灼灼直指山顶;或气定悠闲,漫步林中自在安逸。行至神州祖庙,只见香火缭绕,熏得人眼目难开;庙中神像森然排列,面目或慈或威,竟不知是真有神道,抑或人心自造。有善男信女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嘴角犹自喃喃不休。想来人间苦难,原不是几炷香火可以消解的,然而除了求神拜佛,又能如何呢?在香烟缭绕中跪拜的善男信女,其虔敬之状竟与庙外争售劣质纪念品的小贩脸上的渴盼神气一般无二,都是向虚无求实在,向冥冥索昭昭,可笑亦复可怜。

行至延寿亭,随行小儿便现了原形——两腿灌铅,涕泗横流,哭嚷着“脚痛”“肚饿”,其声尖锐,刺破山间宁静,引来旁人侧目,活脱脱一个小“暴君”,用眼泪和嚎哭统治着几个手忙脚乱的大人。人类的幼崽原是最精明的政客,早窥破了成人世界的薄弱处。想那古人携幼登高,吟诗作对,何等风雅,而今人带孩子出游,竟成苦役。于是雄心勃勃的登山伟业,竟在这小儿的啼哭声中土崩瓦解了。原先预备踏平南岳的豪情,转眼间缩水成了“坐景区车直达南天门”的妥协。成人向来如此,计划常常要给意外磕头,理想往往需向现实折腰。

车行山道,迂回盘旋。窗外景色飞逝,如走马观花,不及细看。满车游人皆默然,只听得引擎粗重的喘息。忽见道旁闪出一座古怪建筑,匾额上书“南岳民俗文化城”数字,模样甚是诡异。一时兴起,便招呼下车,竟忘了原本是要直上南天门的。“南岳民俗文化城”,名字听着极阔大气派,实则不过是一处矫揉造作的人造景观罢了。文化城内,游人稀少,只是一波又一波地由所谓导游带着游览。最奇的是那地宫,入口直直向下,黑黝黝的仿佛巨兽之口。入得其中,阴风扑面,灯光幽绿,照见两旁雕塑,皆是地狱景象,只见鬼卒持钳拽人舌、剪十指,亡魂挂于利刃树上,血肉模糊,刀山火海,油锅铁床,牛头马面,无常判官,做得也似惟妙惟肖。突觉“十八层地府”阴森倒是阴森,但仔细观来,那森然竟是廉价油漆和劣等石膏沙浆水泥堆砌出来的森然,牛头马面虽排列整齐,但判官阎罗眉眼皆同,恰似一模同出;连受刑的小鬼也显出几分倦怠来,大约是日日表演油煎斧凿,早已职业性麻木了。只因这地方商贾将死亡恐怖命运做成荣华富贵平安的引子,让“导游”把迷信的悚栗兜售游人,三十八、六十八元等的“功德”倒也是一桩极聪明的生意经。随行小儿至此反破涕为笑,指那青面獠牙的鬼怪道:“好看!”——童稚之心,竟不辨真伪怖畏,只当是戏台上的花脸了。

出得地宫,重见天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阳光刺眼,山风清冽,而地狱景象犹在眼前挥之不去。我默然,这地狱之设,岂不正是为人间之不平而建?法律所不能惩者,交与阎罗;道德所不能约束者,吓以地狱。然而那“功德”与红绫的慰藉,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再登车时,日头已近中天,至南天门,已是午后一时。只见游客中心人声鼎沸,无数张嘴在咀嚼那五元、十五元一桶的泡面,呼噜声与吸溜声合奏出一曲饥饿的交响。我们亦不能免俗,加入这饕餮的大军。热汤入喉,方觉人间烟火,究竟胜过阴司幻境。廉价的热量填充了胃囊,也暂时填充了精神的空虚;人一旦肚腹充实,便觉得万事皆可为,方才那点登临折戟的颓唐,竟被这调味料十足的汤水冲淡了许多。

饭后再度启程,徒步向祝融峰进发。向上行,石阶渐陡。途经狮子岩,狮子岩不过是一堆顽石强作狰狞状,有些许怪石嶙峋状如雄狮盘踞;高台寺小得可怜,藏在松柏之间,菩萨们挤在狭小的殿堂里,似乎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观音岩也有善男信女在点香作揖,不知是求子还是求财,想来总脱不开饮食男女、富贵荣华的范围。望日台视野豁然开朗,云海在脚下翻涌,群山如黛,点缀其间;日光穿透云层,形成道道光柱,照见尘世万千。空荡荡的观景台前,只有风在那里来回巡视,嘲笑着午后才来的游客:好日出岂能候尔等懒虫?

终至祝融峰顶,已是申时。山顶建有祝融殿,殿前那庄严的牌坊顶上刻着“祝融峰”三字,殿内供奉火神、观音,香火之盛,更胜山下。山顶风大,吹得人衣袂飞扬。余四顾茫然,但见云海翻腾,众山匍匐,山河壮丽,天地辽阔,顿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消,果然有一览众山小的气象。游人们排着长队,争相与“南岳衡山”石碑合影,挤作一团,竟无人真正观看山色;相机咔嚓声中,一个个满足的笑脸被定格下来,成为日后夸耀的资本。我想起徐霞客游衡山时,曾叹“五岳归来不看山”,若见他昔日登临之处,变成今日这般光景,不知作何感想。至于祝融氏究竟何许人也,掌的什么火,司的哪方职,倒无人深究了,人们要的只是“到此一游”的印记,何须劳神追究那印记背后的沧桑?

下山时,经过半日奔波,腿脚已软,似不属于自己,每下一级石阶,膝骨便发出轻微的抗议,石阶竟似变得格外漫长。至南天门候车处,已是下午五点。候车队伍蜿蜒如长龙,人人面带倦容,默然无语。有孩童哭闹,父母呵斥,声音嘶哑,显是已筋疲力尽。想来登山之乐,竟大半在登山之后的追忆之中,当下所受,多是劳顿之苦。我想,出行游玩,也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跑到别人呆腻的地方,花掉辛苦挣来的银钱,再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回归原处;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我看是五岳归来更懒得看山——至少能安生些时日了。

车窗外,衡山顶峰的轮廓渐渐模糊,终至不见。于是,我想起地宫中的鬼差,想起祝融峰上争相合影的游人,想起千百年来登临此山的文人墨客,想起徐霞客、朱熹、王船山……他们看到的衡山,与我看到的,可是同一座山么?山自是那座山,看山的人却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同的南岳。而南岳不言,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看尽人间百态,沧海桑田。

车至山脚,恰是五点半。回望暮霭中的南岳,峰峦如聚,涛云如怒,依旧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喧哗一日,踏遍石阶,叩遍寺门,究竟得到了什么?是手机里几百张照片?抑或是腿脚的酸疼与疲惫?夕阳西下,给山峦镀上一层金边。回望衡山,云雾渐起,笼罩峰顶,仿佛从未有人登临过一般。

雾散云开,山还是那座山,变的只是人喧闹而又匆促的足迹罢了。

作者:杨钢强

编辑:曾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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