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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山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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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钢强

我的故乡静卧在湖南的丘陵之间。每次踏上通往村里那条蜿蜒的小路,总有草木香气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山野层层叠叠,浓淡不一的绿意向天际铺展而去。站在村口向外一眼望去,前面有陡然令我驻足屏息的一座山,以雄狮匍匐的姿势卧伏于大地之上。山体浑圆雄壮,如蓄势待发的狮身,尤其那山体一侧,一整面青石岩壁赫然显露,灰白纹理纵横交错,天然勾勒出一张栩栩如生、威而不怒的狮子脸谱,这便是我老家比较闻名的狮子山了!

我来到狮子山狮头的地方,抬头仰望,狮子山正以一种雄浑的匍匐之姿,安然踞伏于大地之上。整座山体浑厚饱满,筋肉虬结,恰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目光所及,山体一侧那巨大的青石岩壁更是摄人心魄;灰白纹理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巨狮的五官轮廓分明:石缝如眼,岩石凸起似鼻,层叠的岩痕更勾勒出威严的鬃毛。山风掠过岩壁缝隙,发出低沉的呜鸣,恍惚间竟似雄狮沉睡的鼻息,带着远古的苍茫与力量。这沉默的巨兽,以石为骨,以山为躯,亿万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足下的土地与清泉。那狮首目光仿佛穿透亘古岁月,无声地注视着前方的村落与生灵。

山斜对面的小村庄,静谧得如同被时光遗忘。踏进狮子山的狮头下方,我的脚步先被水声牵住了,那水声并非震耳的喧哗,而是细碎不绝的窸窣,如同大地自身在絮絮低语。循着隐约的水声,向里面寻去,拨开一丛浓密湿润的灌木丛,那眼泉水便豁然呈现于眼前。泉口不过尺许,清冽的水却汩汩地、不知疲倦地涌溢而出,沿着天然石槽涓涓流淌,最终汇入下方一汪澄澈如镜的小潭,水光映着天光云影,摇曳生姿。潭底细石历历可数,水色清亮得仿佛滤尽了人间尘埃。我忍不住俯身掬饮,一股清甜凛冽的甘泉霎时润泽了喉舌肺腑,那凉意仿佛直通四肢百骸,洗尽了跋涉的尘嚣与疲惫——这便是传说中狮子山的血脉了。

狮子山正对面,是隔河对望的另一座小小的山,它身形扁长,轮廓简净,像被仙人随手遗落的一根扁担,正横亘在狮子山前,形成一种无言的对峙,这便是村人口中的后亩山了。两山相望,一雄浑如山岳,一奇峭如神兵,其间弥漫着一种凝固时空的古老张力与天地间一段欲言又止的古老传说。

沿着被野草与苔痕半遮的小径向上攀援,愈靠近那青石狮面,山势愈显陡峭,石阶也被过往的风雨和无数脚印打磨得光滑温润。终于站定在那巨大的天然狮面之下,仰首而望,更觉其磅礴逼人。山风从岩壁的罅隙间穿过,发出低回深沉的呜咽,恍惚是这石狮沉睡中悠长的鼻息,带着远古洪荒的苍茫气韵。我屏息凝神,将掌心轻轻贴在那冰凉粗粝的岩壁上,石质坚硬,却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源自地心深处的、沉稳而恒久的搏动。这山,以石为骨肉,以土为精魂,已是沉眠的守护者,亦是醒着的神祇。

下得山来,在泉边石上小憩,水汽氤氲,沾湿了衣角。正荷锄归家的本家大爷路过,见我独坐,便也放下农具,在邻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面容黧黑,皱纹深刻如沟壑,一双手粗糙有力,是长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印记,目光相接时,他露出和善的笑意。

“看山?”他问,声音带着沙哑和温和。

我点头,顺势指向对面那座扁长奇峭的后亩山:“大爷,那山真像一根扁担。”大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的光彩:“后生有眼力!那可是神仙用过的家伙呢!” 他倚在一块大青石上,点起一袋旱烟,辛辣的烟气在湿润的空气里袅袅散开,目光却悠远地投向对面那座扁长的后亩山,仿佛为即将开始的故事铺陈序幕。

“老辈子讲,那是仙人留下的扁担!”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山魂,“早年间,这狮子山可不安生。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从哪里来了头火焰狮子,浑身金毛,眼珠子红得像烧着的炭火,那叫一个威风和凶暴!它往这山头一站,四野就旱得冒烟,草木焦枯,泉水断流,田地裂开大口子,人畜都熬得只剩一口气……那日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大爷摇摇头,叹息里是穿透时间的沉重。

“就在大家伙儿熬不住的时候,救星来了,来了位神仙。”大爷语气一转,眼中有了光亮,“他穿着青布衣衫,身量不高,可肩上那根扁担,隐隐透着宝光。” 大爷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敬畏,“神仙见生灵涂炭,便上山寻那金狮。就在这山巅之上,一场惊天动地的斗法开始了!” 大爷讲到此处,目光灼灼,手指向对面:“你看那后亩山,扁扁长长,可像根扁担?那就是神仙的法器所化!传说神仙与金狮斗法,天地变色,神仙手中扁担骤然化作一道长虹,横亘天际,又稳稳落地,竟成了这座山。那金狮见了神物,凶焰顿消,竟被神仙用那扁担引着,舞动起来。神仙以扁担为引,狮子便随着他翻腾跳跃,那场景,啧啧,该是何等惊天动地!舞到后来,火光尽熄,戾气散尽,那金狮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得了点化,终于伏下身来,不再动弹,慢慢融入这山体,成了你眼前这狮子山的模样。” 大爷说着,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下温热的岩石,“你摸摸这石头,还带着点暖意呢,像是那狮子精魄未散的热气。” 他眼神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大爷用手指了指山下那眼清泉:“看见那泉水没?那是神仙点化狮子后,见大地焦渴,于心不忍,就用手指在狮首下方轻轻一点,那泉水就涌了出来,四季不断,又清又甜。神仙留下甘泉便踏云而去,只留下这根扁担化成的后亩山,日日夜夜无声地永远陪着这狮子。”

故事讲完,大爷拿起锄头,身影沿着田埂渐渐隐入暮色渐合的村落。我独自伫立原地,久久凝视着狮子山那沉穆的青石狮面,又望向对面扁担般静卧的后亩山。山风掠过耳畔,仿佛带着那古老舞步的余韵,雄浑而苍凉。仙人已渺,巨狮已眠,唯有这山形对峙,在暮色四合中沉默地印证着那场惊天动地的舞动——以狂暴始,以温柔终。暮色渐浓,我再次回到山脚那眼甘泉边。泉水依旧汩汩涌流,清冽如初。传说在岁月的流转中沉淀为山形水脉,成为这片土地上不言自明的肌理。我再次俯身,掬起一捧泉水,一饮而尽。清冽甘甜,直抵心魂。这水的滋味,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甘美,它沉甸甸的,是大地的精魂,是时光的凝露,是那场惊天舞动后沉淀于尘世最深处的、温厚的回甘。

夜色如墨汁般浸染开来,悄然漫过山峦与村落。我寻到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回望,狮子山巨大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愈发沉雄,那青石狮面隐入幽暗,只余下朦胧而威严的剪影。而对面,后亩山扁长的身形则静卧如练,在星辉微茫中,它那简洁的线条竟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根被遗忘在银河之畔的巨担,无声地指向沉眠的雄狮。

风大了些,带着凉意与草木的清气。我忽然明白了那场传说之舞的深意。仙人手中那根点化山岳的扁担,所驯服的岂止是一头凶兽?它最终驯化的,是大地本身那奔突不息、时而乖张的力量,使其归于沉寂,化为滋养。于是,狂暴的火焰狮子,最终凝固成了守护的姿态;那根曾经翻飞如龙的扁担,亦安然横卧,成为大地恒久的刻度。狮山与扁担山,它们亘古的对望,是天地间最深沉的和解之诗——狂澜终归于沉静,舞步凝固成山形,而最炽烈的精魂,最终化为足下这脉脉流淌、哺育众生的甘泉。

夜露渐重,打湿了衣襟。夜渐深沉,村里零星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大地沉睡时安详的梦眼。清泉在静夜里泠泠淙淙格外清晰悦耳,仿佛狮子山沉静而绵长的脉搏,用古老传说在时光河床中潺潺流淌、生生不息的回响。它流过石缝,淌过草根,潜入村庄的梦,最终汇入每一个晨昏的生命里——这泉水,便是那凝固的舞步、沉睡的狮魂,在人间烟火里最朴素、最恒久、最沁人心脾的显形。

编辑:阳恬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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