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香炉一直搁在老家土屋的神龛上。这回搬家我把香炉擦了又擦,放在书房的窗台上,香灰积了整整一香炉,就像母亲留给我满满的念想。
我出生在大年三十的子夜,鞭炮声里夹杂着接生婆的祝福。后来母亲说,我是个急性子,非要在万家团圆时来凑热闹。我出生那天雪正大,接生的龙婆婆踩着积雪赶来时,母亲已疼得把那张破旧的凉席抓出了两个窟窿,指缝里渗出的血丝把新铺的稻草都染红了一大片。母亲攥着龙婆婆的手腕,汗湿的鬓角贴着冰冷的窗纸,听着外面震天的爆竹声,母亲怕冲撞了新年的喜气硬是咬着牙没喊出声来。
母亲经常自责地对我说,我体弱多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七十年代的农村穷得叮当响,母亲连红薯饭都吃不饱,少营养的母亲哪里有奶水喂我?我三岁时还走不稳路,脑袋大得像南瓜,走路东摇西晃,说话含含糊糊,把“娘”喊成“羊”,急得母亲直掉眼泪。村里孩子见了我就喊:“大头萝卜,好喂猪啰!”我躲在母亲身后,扯着她打满补丁的裤腿也能听见她胸腔里急促的心跳。母亲一边用身子护着我,一边对那些孩子大嚷:“再胡说,撕了你们的嘴!”可母亲转身就偷偷抹泪,把家里唯一的鸡蛋煮了,掰碎了喂我。
为了让我能快快健康成长,母亲开始频繁地翻山越岭往邻村的阴拖里跑,求那个叫许三妹的仙娘。许三妹来家里时总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衫,袖口油光发亮。每次来都要先吃俩鸡蛋、就一碟花生米喝一碗米酒,然后盘腿坐在堂屋中央,盯着神龛上的腊肉牲禽咽口水,接着浑身哆嗦着“通神”,一会儿声称是观音菩萨附了体,一会儿又说是我家哪位老祖宗下了凡。母亲慌忙跪下,许三妹乜斜着眼,忽而冲着长跪的母亲大发雷霆,不是东西摆错了位置正对着神龛,就是平时家人言语冲撞了神灵,或者是责怪香炉没擦洗干净,还有就是初一十五不按时点香怠慢了祖先……一向小心谨慎、干练利索的母亲低着头唯唯诺诺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跪在地上脑袋磕得“咚咚”响,说自己该死,求神灵宽恕。幼小的我看见母亲两鬓的汗珠子直往下掉,把粗布衫都渗湿了,心里又怕又气——每次许三妹走时,总能背走半袋母亲攒了半年的糙米。
从此,许三妹成了我家的常客。那只陶瓷香炉就是母亲拿八升米跟许三妹兑换的,说能保平安。母亲把它擦得锃亮,供在神龛上,每逢初一十五便早早起来净手烧香。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母亲跪在蒲团上的背影,脊背微微弓着,像张拉满的弓,香炉里腾起的烟雾缠绕着母亲的白发,蜡烛的昏光把母亲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母亲对着香炉口中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我长身体、变聪明,求各路神仙宽恕她的过失。烟雾钻进我的眼睛,熏得我直流泪,有一回我实在受不了,便趁母亲不注意,把半碗掺着香灰的“仙水”倒进了猪圈的潲盆里,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两头小花猪吧嗒着嘴喝完,母亲发现后,愣了半天,可扬起的手掌到底没有打下,只是无奈地把香炉擦了又擦,喃喃地对着神龛说:“菩萨,要怪罪就怪罪我吧”。这件事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有深深的愧疚。
我五岁半上学,忽而记性特好,老师教的诗能当堂背诵。同班好几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同村伙伴,天天被老师打手心,到期末连“2”都写不好。而我每次期末总能领奖状回家。母亲说多亏了“菩萨保佑”,是“祖宗显灵了”。原来我每次考试,母亲都要在神龛前的香炉里添三柱香,我看着她泛着红光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下,我没有告诉母亲,我之所以读书要比别人用功,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再给许三妹送米——那些米,是我们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也早已知道,世上哪有什么菩萨?许三妹那些鬼把戏都是骗人的,可我不忍心拆穿母亲的信仰——那只香炉里,盛着一个母亲所有的希望与恐惧。
母亲常说,等我考上大学,她要卖两头壮猪,请全村人吃席。每年猪圈里喂养的那两头猪也是她的宝贝,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来剁猪草。她白天种地,傍晚收工后,蹲在猪圈边看那两头猪吃食,还不时地用和潲棍拨弄着猪食,嘴里念叨:“多吃点,快长膘,我娃的学费全靠你们了。”猪食盆碰着石头,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猪圈里的浊气混着母亲身上的汗水弥漫在夜空中,幼小的我蹲在旁边看着母亲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猪的背脊,指节上的裂口渗着血丝——那是白天在禾田里薅草时划的。晚上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手指扎得全是针眼。我背书时,母亲就坐在旁边,偶尔抬头看着香炉若有所思,有回我问她:“娘,你信许三妹的话吗?”她没抬头:“信不信的,娘就盼你好”。
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卖了两头猪,她把钱装在布兜里,贴在胸口,脸上一直挂着笑。计划着请全村人吃席,然而忙得脚不沾地的母亲病倒了,我和大哥急忙送母亲到邵阳中心医院就诊,办席的事就此搁下……还没等到请客,母亲在医院上厕所时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母亲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坚决不肯留在医院做手术,母亲走的那天还坚持要我扶着她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紧三柱香,哆嗦着把香插进香炉。
如今香炉还在,灰尘也早已布满香炉。我几次试着用湿布去擦拭灰尘,却总在摸到香炉时湿润了眼眶。村里的老人都说,我能有今天,是菩萨的保佑。可我知道,这世上最灵验的“菩萨”是我的母亲——是她用一辈子的苦,换来了我半生的甜。是她用三十年的跪拜换我长大,而我终究也没有告诉她,那些让她诚惶诚恐的“神灵”,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祷告。真正护佑我的,是她藏在粗布围裙里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是她凌晨四点起来为我做的热饭,是她跪在神龛前那佝偻而瘦弱的身影,是她那不分方式也不择渠道的母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不抽烟的我点起一支烟,看烟雾袅袅升起。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母亲跪在蒲团上,脊背微弓,白发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我走向书房的窗台,把擦拭干净的香炉端放到母亲的遗像前,毕恭毕敬地往香炉里点燃了三柱香。
作者 邱盛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