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日报·邵阳新闻在线 通讯员 黄老吉
我的家乡在新宁县丰田乡,与美丽的崀山、舜皇山隔江相望。从记事开始,教师父亲就对我说,家乡有“三宝”:蓖麻、土漆和柿花(柿饼)。秋风唤忆云端解锁,端起青春铸造的酒,嚼着熟悉的名字,杯杯乡愁汩汩而出。“娘,小兵的脚踩上铁钉子,还流着血呢!”“快去毕(新宁方言)朵蓖麻!”
二姐快速地到家后面猪栏旁边毕了一朵,妈妈迅速地剥开蓖麻,把里面的籽放在脚门石头上捣成泥浆,麻利地敷在我的伤口上,再用白布缠了一圈。不一会,血停了,痛止了。奇妙的是,后续根本没有出现发炎、浮肿等症状。
那些年,不管走到谁家,屋前屋后都有杆而粗壮、枝条硕大、叶子密集的蓖麻,一排排一行行,个个英俊、整齐、茂盛。“自得田间圣洁身,轻风挽起白纱巾。”盾状圆形的叶片相互交错,把家乡的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成熟的蓖麻,享受着烈日的打卡激动地跳裂开,滚出的蓖麻籽果粒亲切,光滑油亮甚是可爱。白色、黑色、褐色的斑纹籽缠绕交错,像精雕细刻的小猴子把尾巴翘起调皮好玩。蓖麻果刚开始是绿色的,这是生命拥抱希望的色彩,有的外壳有刺像一只只招人喜爱的小刺猬;有的没有像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小皮球。当她穿上成熟的褐色秋衣,齐飒飒地钻入箩进筐。
“多情一吻从容笑,蝶梦悠悠欲脱尘”,她以这种应有的姿态和色彩走进千家万户。母亲说蓖麻全身是宝,叶子可以消肿、拔毒、止痒;根可以祛风、活血、镇静、止痛,可以治疗风湿及类风湿所导致的关节疼痛。但其籽有毒,不能食用。她说回龙寺、邓家铺、金称市、黄亭市等地方的药材收购站还收它。记得有年夏天,从舅舅家回来的路上,途径茶坪大队石头口院子,后山漫山遍野都是蓖麻,母亲先是摘下许多蓖麻球,我负责把球捣烂,然后妹妹负责把蓖麻籽捡起来装袋。母子忙活了一个中午,母亲再用报纸把蓖麻籽包好,后来二姐拿到邓家铺竟然卖得了三块多人民币。哎,“世界繁事多压身,从此一事念母亲”!
美丽富饶的丰田那些年盛产蓖麻,尤以碧田水库、长冲塘水库、吉山洋塘及猫儿山等地的蓖麻最著名。父亲在长凤小学当校长时,专门组织学生到八月山、长冲山和碧田水库后面的烟竹市采蓖麻籽勤工俭学,然后要杨老师拿到邓家铺换回了一台油印机。“那些年,怀化的、衡阳的、长沙的......都到我们这边来收购蓖麻籽,有些邵东商人还会提前一年交押金呢。”九十多岁的王奶奶谈到那些年卖蓖麻趣事,很有感慨。哎,蓖麻是“万金油”啊!可惜,这些现在成了“故事书”上的事情,那台承载着无数美好记忆的油印机也被美名为“古董”。
那时家乡随处可见漆树,虽不成林但很有色彩,这里一排、那里一堆占据漫山遍野。麻田园艺场、吉山园艺场、游龟黄家、代冲肖家、茶坪元木山、马棋塘、长院、代坪李家、老屋蒋家等都有它的身影。它不嫌弃“娘家”土壤,以顽强的生命力扎根在田间地头、高坡谷底、岩旁沟畔。漆树全身是宝,汁液是名贵的生漆;漆籽可榨取宝贵的漆油;树皮可制作单宁;树干是高贵的家具材质;漆叶、漆花均可入药,故有“国宝”之称。
同院子的唐老先生说,漆树的嫩芽是可食用的上等美味,用开水滚过凉拌、热炒皆可。可是,除了他外没有一人敢尝试,尽管羡慕得垂涎三尺。漆本前世修,多度有缘人。那年来了一个怀化人,嘴巴特别甜,给了我几粒纸包糖要我带他去对门山大拓里割漆。我对生漆特敏感,即使不接触闻其气味也会长漆疮,导致皮肤红肿甚至溃烂。为了光看就流口水的纸包糖,我带他来到那个低洼氹氹。结果,我中招了!母亲赶紧用嫩韭菜反复搓搽患处,还要唐老先生弄了一堆杂草熬成了一碗药。后来,甭管多少糖果我都不会给人带路了。每次在他乡的不期而遇,也如临大敌一般躲避犹恐不及。
家乡的土漆黄中泛金、光亮四射,比邻县的价格高出一筹,“一人栽漆树,幸福三代人。”“一刀顶个金饭碗。”“漆树绕一圈,新衣四季穿”。每年六至九月,邵阳宝庆府、武冈州、怀化市等慕名前来割漆者络绎不绝,“丰田漆树”俨然成为家乡最美的名片。割漆属于专业、辛苦而勇敢者的工作,每次割漆,唐老总要去江边捡一些扇贝壳,再用土竹做几个油筒,穿上多年不变的、专用而僵硬的服装。只见他先用木梯子搭在漆树上,再用白色铁刀刮树皮,最后开口放水,口子一律成水王低处流的“半月型”姿势。第一刀漆和第二刀漆之间要间隔七天,七天之后正式割漆,如此循环直至寒露来临。一棵漆树从“嫩芽”到成“树”,累累道痕是他一生的财富和荣耀,望“痕”生叹,会给予文人骚客太多的浮想和伤怀。
漆树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却多!每年此刻,脆弱的我便会钻进文学库寻找同灵同感,品读脍炙人口的“漆作品”。王冕“但愿天下尽光泽,岂辞一身多损伤”便是文字精华和全部情感的流露。清朝施闰章《漆树叹》更是无声胜有声: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才好叶先枯。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涓还留自润无。
是的,人生怅然命运孤啸,茬茬乔木几几苍台,漆树的意义和价值岂能听凭文字主宰或囊括?更无人处一凭阑,也许,这就是大千世界每一个“过客”短暂宿命而已,还有谁能躲得了此劫?
父亲说,先人们选择住宅的条件就三点:有水喝、有田种、有柿护。能让柿树落户的地方定能人丁兴旺富贵万年。因丰田人吐音亲切把柿读成“事”“日”和“世”“师” 等,柿子红就是“日子红”、柿柿顺就是“事事顺”、柿柿代代就是“世世代代”等等。家乡之所以悦名“丰田”,因有丰饶的“柿野”土地、丰腴的“柿家”文化和丰收的“柿景”物产。
爸爸说,那些年湘西南流传一歌谣:武冈城墙宝庆塔,丰田柿子赢天下。家乡的东沟西洼、田梗埝边,随处可见枝干虬劲的柿子树。细雨如丝的初秋,柿树上鹅黄的嫩叶青翠如洗,随手摘一片柿叶咬在齿间,那淡淡的香、浓浓的情和无限的乡愁便一股脑嚼出。上周回老家,家对门山的柿树映红了半边天,“大红灯笼”漫山悬挂美的让人口水直流。妈妈曾对我说家有五棵柿树,没有任何原因竟被族人偷砍了三棵。叔辈们说,爷爷的爷爷很懂风水、特爱山水,举家迁至黄家院子后,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宅的东南西北各栽四课柿树。第二件事就是按照八卦地形开垦了六处池塘、三处青石路。
但从记事开始我只记住七棵柿树,其他的已被历史的尘埃淹没。那些池塘,依然熬到现在,只不过淤泥遮盖了塘矿,盛满的寂寞和萧条。青石板呢?有些不见了,有些成了别人的家产。那个留着虬髯胡子的黄公曾教诲我,“祖先把房子建在青石坡上寓意后裔万代性格坚定、财产固定、家业稳定。”由此上溯吾门宗亲的官仕财丁,还真准。后来家人们在先贤的家训中不断发扬光大,把“自”的文化做得更加殷实和极致。“长安留忘戚戚处,不成曲调反成忧”!
沧海桑田人物多变,其人虽已没,余情有千载。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和伙伴们“腌柿”,这是家乡特有的民俗文化,就是把还没有成熟的青色柿子摘下来,把它深深地埋在稻田的泥巴里,在水的作用下,让泥巴侵其体肤、化其内腹,三天后再拔出来,之前的苦涩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青的、甜甜的“软柿子”。
柿子还给予我刻骨铭心的伤痛记忆。记得一个晌午,我独自一人去后垅山放鸭子,经过那棵三尺见方的柿树时,地上铺了好几个被风吹落在地的烂红柿,爆裂的果肉香味诱人,我赶忙弯下腰,随手捡起几个“残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恰好,村里的“的确良”“多嘴婆”来了,她挽着空竹篮,硕大的屁股左右晃动。“你这个地主崽崽竟偷柿子吃!”“我在捡地上的烂柿子吃。”“烂柿子也不能捡,宁愿给狗吃!”她根本不容我解释,嘴巴噼里啪啦似毒蛇喷雾。我委屈地吐出在喉的肉囊并放下手上的烂柿子,用衣袖糊弄一下嘴巴,愤然地抽赶着无辜的鸭子。可怕的是这事没有完!“的确良”竟然恶人先告状,在我妈妈面前数落起来:“你家的孩子要管教呀,不要以为认得几个字就欺负柿子!”“虽然那柿子不是我家的,我也得管呀!”“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家庭!”…………
这些话像刀割一样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母亲的心,从不责骂我的母亲把我罚在走廊上,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贼古仔”,我恨不得钻进地洞,流言蜚语像钢针刺碎我的灵魂和身躯。傍晚,我悄悄来到柿树跟前痛哭了一场,不知哪来的勇气,拿起石头愤然向无辜的柿子砸去,柿子落下满地黯然。
家乡人最爱吃柿饼。摘回的柿子堆在房子里,我和姐姐们拿起刮子先给它“剃头”,薄而均匀的柿皮长长地削了下来,削好的柿子整齐地排在簸箕里,搁置在通风良好的地方,在阳光下慢慢晒干,一周后,原先水灵灵的柿子会果肉皱缩果顶下陷,渐渐变得外硬内软的柿饼。妈妈是收藏的高手,待到春节来了如舅舅舅妈、姑父姑母及县城里来的贵客,才从谷柜中拿出来待客。掰开诱人的柿饼,金黄半透明的胶质状呈现眼前,入口柔软甜美。
妈妈说:“南瓜自己吃,柿饼迎贵人。”“家有好柿子,抵过鸡鸭肉。”可见,柿子已成为生活和礼尚往来的重要部分,甜到心里,甜醉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柿子再红时,漫山枯草蓑,我那有柿子般甜蜜笑容的母亲和柿子树般坚毅刚强的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柿”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柿花”,莫寄“柿花”!辗转反侧,“柿”影难忘!年年青绿花相似,今日柿同人不同!花开花落几春秋,对影裹思愁难“柿”。
人,生如蓖麻,命似土漆,运如红柿,或将撰写生命、或将燃烧生命、或将涅槃生命。“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历史的尘埃淹没不了时间的道痕和思念的沟壑,红尘万丈乡愁滚滚,唯“三宝”为一生所钟、所系、所依、所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