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斤雪糖 一瓶酒

大多数新宁人说丰田话难懂，那是因为情不深、味不够。譬如，丰田人管砂糖叫雪糖，管红糖叫大糖，不管是邵阳的大曲还是贵州的茅台，丰田人都叫瓶子酒，只有家乡人用家乡米家乡水酿成的酒才叫“酒”。一声“担酒来恰”，家里人便立即拿着菜碗去酒缸子舀。丰田人给客人敬酒一定不叫“表示一下”，而叫做“倒酒”或者“筛酒”！倒！这形神兼备的磅礴气势只有自豪的丰田人才有、才懂、才会！

把方言揉进普通话，配合搞笑的动作，让人似懂非懂，不懂装懂，这就是独特、爽朗、魅力十足的丰田话。“江湖不可怕，只怕丰田话！”因为她是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历史绵长韵味独特；也是一曲滚滚红尘，需沧桑去阅历，需深情去表达。当撩人的乡音蝶化为浓浓的乡愁，装满丰田人行囊时，款款而来还有......

“小兵，来，跟我去赊些雪糖和酒，明天去给爷爷奶奶舅舅姑姑等长辈拜年。”童年的无限快乐和调皮依稀还在眼前。刚摆出一副要去的样子时，爸爸又立即叫我回来，“数清楚那滴红，自噶屋里的红，每户一斤雪糖、一瓶国公酒。再加一封100响的炮仗。”“红”家乡话“人”的意思，妈妈立即掰着手指一家一户地数，我则在那本布满“蚯蚓”的作业本上填写“正”字，母子俩相当的默契。

我家是大户人家，单舅舅、叔叔、姑姑加姨妈就有近两桌，且兄弟姐妹八人，加上儿女亲家及在外工作赶回家过年的长辈，拜年一圈就得五六天。爸爸赊账很有“一套板路”，专门选择除夕夜去经销店赊货。“亲戚，给我赊些糖、酒和炮仗可好？六月份领到工资时一定还你。”爸爸的声音在不到6平米的店内回荡。“要赊6个月呀！”卖货人是我爸的学生，拐着弯数得话还算是亲戚。慈善的老板娘在旁边掺和：“长是长瓜滴哉，几屋里雅困难，瞎吧几蒜勒。”约莫半小时，老板才懒洋洋的称糖包饼。虽然很不情愿赊账，但我爸妈说话算话，还账很准时，况且量大又从不讲价钱，他们也不想失去送上门的生意。老板包糖堪称一绝：纸一铺、一叠、一折、一压、一绑，菱角分明的“糖包”便成功了。我和弟弟赶紧把年货抱回家，爸爸则和老板继续唠叨：“这雪糖好，粒大！大糖很硬很红！瓶子酒很带劲……可否再来点瓜子？”

赊来的东西不禁吃。兄弟姐妹早已齐刷刷地围在四方桌子边，望着一桌子的“年货”垂涎欲流。妈妈把年货再次清理了一顿，利索地用一根黑线将雪糖和饼叠着缠起来，一户串一个小包，放在簸箕上。又把初一招待“拜年大军”的糖、饼放在一个抽屉里，最后把剩下的纸包糖或发饼发给我们，算是给爸爸妈妈拜年的“礼物”。我特别喜欢吃雪糖，每年都会受到妈妈的“优待”：舀半碗水，妈妈用调羹“小气”地撮些雪糖。开始只给我一勺，瘪着嘴叽叽咕咕，就有了两勺或者三勺。这份特别的幸福，是所有人365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吃完便到“撒楼”睡觉去了，爸爸妈妈则在柴火灶旁继续唠叨：这么多钱，要卖多少豆子？而我则向着甜蜜的梦追去……

简单、豪爽、质朴是丰田人的名片，当“嗯是丰田人、喔丫是庚、几和几在喊嗯其嗨”“羊羊（妈妈），几屋里昨红chou了一个红（生了一个崽）”入耳时，说话人肯定就是丰田人。丰田东依邵阳、西连武冈、北牵隆回，有“一个糍粑走四县”的美誉。特殊的地域位置、加上特定的水土，荡涤出具有丰田人特色的“杂家”人文文化。“一斤糖一瓶酒，走亲不空手”“家乡佬，情谊好，进屋就把包谷炒”等风俗文化流传至今，翻译成大众文化就是：在重要节日或者亲戚朋友家红喜时，必须得带糖、带酒前去恭贺。春节、大寿、上梁、结婚等喜庆日以及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中秋节等节日，糖酒已成为家乡人情感的纽带，最美的乡愁。

记得有一年堂叔家新房上梁，妈妈带我们早早地到了。天刚蒙蒙亮，新房的四周站满了人，数盏煤油灯把整个房子照得通红耀眼。堂屋中央的方桌上摆着糖果等供品，桌子底下有只大公鸡正自豪地竖起鸡冠。吉时一到，鞭炮齐鸣，在热闹的欢呼声中师傅便开启了祭梁、起梁、上梁等程序：

一敬天，风调雨顺太平年。

二敬地，地生财富百花齐。

酒敬东，东家儿孙在朝中。

酒敬西，子子孙孙穿朝衣。

酒敬南，东家富贵享不完。

酒敬北，发人发财又团结。

说到最后一个字，师傅则把声调拖得很高、很长，这时众人就齐声喝彩“好啊，好啊”！而我呢，则像公园里的小猴子，紧紧地盯着师傅旁边的那篮糖果望眼欲穿。

金斧一动天地开，鲁班先师下凡来。

东家拣个黄道日，要做千年大栋楼。

金斧响到东，文武在朝中。

金斧响到西，福寿与天齐。

……

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身边的报晓鸡。

别人拿来无处用，鲁班弟子拿来祭梁时。

……

金鸡落地，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话一落，站在上端的泥工及木工师傅立即向四周抛糖、糍粑、饼等：“抛梁抛得准，子孙后代坐朝廷。！”所有在场人不停地接过师傅的好话大声应和“好啊！”，而木匠大师兴致更浓，好话似滔滔江水喷涌而出；“抛梁抛得高，子孙后代戴官帽；抛梁抛得远，东家代代出状元；抛梁抛得近，屋里处处有黄金。”“好啊！好啊……”不绝于耳。我赶紧脱下外衣当网，使出浑身解数，机灵地接着从梁上纷纷落下来的糖果。梁上的红布在灯光的映衬和暖风的灵动下熠熠生辉，所有人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热烈。

仪式过后，妈妈和几位婶婶一道，拿着几天前买的一斤糖、一瓶酒和几尺红布贺喜去了。事后，叔叔开心地告诉我他家接到了两“ang  gu”（坛子）雪糖，四十多瓶瓶子酒，可以吃两年呢！

故事泛黄，曲调词章美颜不了红尘心中莫名的惆怅，那线情缘、那份失落、那种惦记。时代的键盘正劲奏着最美乡村的曼妙音符。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拗口的家乡话、朴实的家乡人，那糖、那酒、那事就像连心的脐带，无问西东、关联生命。

( 作者：黄小兵，新宁县丰田乡人，网络作家，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