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辈勒石著精神

父亲在世时最喜谈对联，常用生活中的物名及俗语、方言作联为乐。儿时，父亲那些脱口而出的俗联对我就是一种绝妙的对联启蒙。比如，父亲在与我们闲聊时会含笑说道：扯扯根菜（菠菜的俗名）、牵牵牛花；烧烧红薯、剁剁辣椒；水车车水，车停水止；风扇扇风，扇转风生。我记忆中的第一副对联就是“狗尾草”对“鸡冠花”。时近清明，不由得深深地想起父亲。想起父亲自然会想到对联，心中反复默念“狗尾草”和“鸡冠花”，于是把它扩展成一副这样的对联：

鸡冠花，昂首园中争报晓；

狗尾草，挺身道畔学迎宾。

父亲曾说自己在煤厂上班时好与工友戏谈对联，他出了上联：

落花生，花落生花生

无人能对，他自己也对不出。后来我爱人想到“开口笑”这个酒名可对“落花生”，于是稍作改动，变成这样一副对联：

开口笑喝开口笑；落花生长落花生。

有一次，父亲对我说：这样两副对联，看可以比喻什么？

白蚁蛀木，紧蛀紧蛀；蝗虫吃禾，吞吃吞吃。

鸬鹚捕鱼，常捕常捕；蚂蟥吸血，猛吸猛吸。

我想了一下，与父亲相视而笑：原来这两副来自农民生活的俗联，在那个年代老百姓借以讽刺那些贪官对百姓的敲诈与盘剥。

父亲常用民间俗联让我们进行一联多对的游戏，他说这可以训练人的反应能力和发散性思维。比如，民间有“水桶漏出船漏进”的上联，我们一家子对出以下几联：

山石打碎铁打绵。油灯吹灭火吹燃。黄泥烧硬铁烧熔。

父亲认真对我谈对联的情景是这样的，他说：“民间也有高手的，在我们邵阳县就有很多乡村流传好些有水平的对联。”他例举了几副。

金称市敬字阁联：

珍藏天地秘；收拾圣贤心。

塘田市的留念亭联：

到此留行踪，莫辜负山清水秀；前程念归宿，但勿忘任重途长。

诸甲亭镇龙井湾塔岭亭联：

曳足东来，谁跳出名缰利锁；举头南望，却收得邵水祁山。

他说这些对联都富有哲理，耐人寻味。他对“谁跳出名缰利锁”一联尤其有感触，并利用这句话另撰一联表达自己的心志：

茫茫人世，曳足迈步，谁挣断名缰利锁？

冉冉光阴，俯首扪心，我坐拥辞海书山！

坐拥辞海书山？这口气是不是太大了？原来是我们家收藏有《辞源》这套词典，还有诸子百家、四大名著、《本草纲目》《芥子园画谱》及《史记》等经典书籍数千册，大部分都是父亲收藏的。母亲常常抱怨父亲一事无成。父亲作为工人，薪水微薄，不谙营利生财之道，当年家中经济拮据，他除了省吃俭用之外，别无他法。他的志趣只在读书和买书，除了买书之外，从不乱花钱。他自认为“坐拥辞海书山”也算是一生的收获。我到现在才明白，其实这也是对子女最好的教育之道。正因为有父亲的影响，我们姐弟三人得以热爱学习通过读书创造自己的前程。

我上中学时，父亲每次从工厂回来都要带一两本书放在家里，有很多本对联书我都津津有味地读过好几遍。《古今楹联拾趣》中的趣联我几乎都熟记于心。这本书中有个《张之洞巧对》的故事，说是张之洞游汉阳，友人出一联曰：洛阳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未动。张之洞望着江心，随口对出下联：鹦鹉洲，洲下舟，水使舟流洲不流。父亲让我们用长沙的地名，对下联或模仿这副对联另撰几联。我们几人各吟一比，经过筛选，以下两比可做下联：

天心阁，阁中鸽，人唤鸽飞阁不飞。

岳麓峰，峰上枫，霜打枫红峰亦红。

另外，不限用真实地名，仿写以下几联：

碧瓦檐，檐下燕，烟熏燕走檐不走；

农家屋，屋顶乌，月落乌啼屋不啼。

池中荷，荷旁河，雨倾河涨荷未涨；

陌上桑，桑边霜，日晒霜融桑不融。

最伤心是父母恩深终有别，如今父亲已列仙班，再也无由相见。思念之中唯将旧书百遍翻。近日，再看《古今楹联拾趣》一书，发现书中还有一个《单联》的故事：从前有位年轻的尼姑，长得非常漂亮，她的亲戚多次劝她出嫁，她终于被说服了。但提出一个条件，她出一上联，要是有人能对上她就嫁给他。尼姑的上联是：寂寞寒窗空守寡。她要求下联每个字也是相同的部首或偏旁，内容也要与此相关，结果无人能对。独自静坐之时，我尝试为这“寂寞的尼姑”对出下联：

宽宏富室容安家。（或宽宏富室宜安家。）

芬芳芍药莫荒芜。逶迤远道遍通途。

父亲一生爱书，喜谈诗文，用自己的好学精神熏染我们，他获得的回报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多少都沾了文气，他去世时我们能结合他一生的经历，亲自给他写祭文和挽联。父亲生于1943年，早年失父丧母（我爷爷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幸有叔婶扶助成人，二十岁参军，二十五岁退伍成家，尔后在煤矿工作。凄苦的身世使他内心深处特别珍重亲情和人间温暖，待人处事讲仁义，淡泊名利。每与我们谈起身世及亲情，便眼波蓄泪，语带哽咽。

今年清明节前，我们姐弟按家乡习俗回村给父亲挂早清，村里一位懂文字又了解父亲的前辈，见到我们感慨万千，他说：“你父亲去世时那两副挽联写得好啊，听人说是你们自己写的？”我写的挽联是：

幼年失父，少年失母，失之多矣，翻作塞翁失马；

养性有书，处世有德，有此幸甚，终究仁者有福。

我爱人写的挽联是：

投戎未报家仇，终身含泪说忠孝；

创业同兴国运，后辈勒石著精神。（王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