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的真相

我以前供职的单位，有个年长我大约十岁的同事，家境好，惟一的爱好是赌钱。他有点像古龙小说人物，似乎什么都可以拿来赌一赌，麻将扑克骰子牌九自不待言，样样精通。偶尔下班后在大门口下一盘军棋，都可能和谁赌一把。奇怪的是很多嗜赌的人往往因赌而倾家荡产，他却一直有钱赌，因为他实在不是以输赢为目的，只是喜欢赌的过程，很享受。

以他开场的目的是引出下面的话：一个人嗜好某件事，一般来说，他总有做这件事的本钱，或多或少。

比如买书。

因为这两天有人在嘲笑很多人买了很多书，却不读。

谈读书，我没有资格，虽然拉拉杂杂读了一点点，终觉无所得，除了人生的姿态变得缓和些。说买书，倒有一点点本钱，因为这是二十年来惟一在做，并依然乐此不疲的事。家里的书，满坑满谷固不敢说，如何处理已成心病却是事实。

当然，二十年前，就有人认真又带着某种不良动机地问过我：这架子上的书，你都读过没？我给了他期待的答案：没。对方就很无知又得意地笑了，像一个胜利者。我那会还不太懂得不要和傻子讲道理这种人生实用哲学，就也认真地告诉他：有些书，没有必要读完，它是拿来用的，比如字典辞典；还有些书，因为太深奥，要慢慢读，甚至要具备某些阅历之后，再读，才有效果；又有些书，在读之前还要花大量的时间来学习，否则读不进……这些说辞，在他看来，实在就是强辩。

如是者三，再有好事者挑衅，我就找到标准答案了：嗯，我其实就是爱书，觉得家里放几本书，比放一个假古董堆满的博古架要好看些、清雅些，无他。

这是我的正确答案。

所以，你若问我某本书里写的是什么，我未必能说出所以然。但你要问我，哪一本书“好看”、哪个出版社有质量保证、哪些人笺注《世说新语》比较靠谱、哪些作者出手不会沦为下三流……那我还是多少有点经验的。这就是二十年来买书的最直接的积累。一个东西再复杂，你看它二十年，总归可以看出些门道的。我看人，十之八九会走眼；看书，十之八九正确。比如我认为2000年人民文学版《金瓶梅词话》，就是陶慕宁校注的那个版本，是近二十年来内地最好的版本，大概就不会有多少人不同意。再比如我说2012年故宫出版社出版的、栾保群注的《琅嬛文集》实在是超值，不买就是遗珠，甚至可能就是漫长的错过，买过这本书的人一定觉得我此言不虚。又比如我说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耕堂劫后十种》，属于谁买谁知道、买到就赚到，有这套书的人一定以为然。

所以你看，我把买书当着一种商品交易行为，久而久之，练出了一点点的目力，能识货。假如有一天，我末路穷途，卖卖二手书，自信也能活个十年八年的。那些笑话买书不读的人，可能不知道买书还有这一好。我甚至觉得单凭这一好，就值得长久地买书。

何况，我们在买书之余，多少还要翻一翻，有时候遇到合眼投缘的，还要认真读，以及读完，以及向周围人推荐，甚至还要忍不住写个评论发表到报章上去，把这个好消息传播给更多的有缘人！你看，这是不是比酷爱打麻将要显得有文化一点点？

我以前赚到些外快，就会跑去书店，拎一捆书回家，小心翼翼。现在想来，这样的决定还是对的，或许好过去吃一嘴满足暂时的口腹之欲，也好过去买件花衣裳满足外在靠不住的虚荣心，那些很快就消失得没影子了，可是你买的书还在，一直在，如果你真喜欢的话。有人出价数百元，要买我的一版一印的《黄金时代》，我当时一吓。我记得1995年买到它时，它躺在我们县城新华书店的一个角落，尘面鬓霜，无人问津很久了，定价好像是5.8元。二十年，涨100倍，值不值，你说！

周作人说过：“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周作人是大馋嘴，说这段话的文章，他其实在声讨北京没有好吃的点心！不过这几句，实在算是人生的妙论。

我们喜欢买点书，哪怕真的不读，你就将它视为无用的享乐，也很好啊。何况我还真没见到谁买了很多书却一本不读的，除非他是书店老板。（江北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