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春荡

记不清我家什么时候，从木货街搬到茅坪里的铜春荡来了。

我们家租住铜春荡的中段一间黑黑的房子。回字格木窗子，裱着破烂的皮纸。皮纸上绽开数不清的破洞，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发黄的纸片。搭帮有这些破洞开光，屋里才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色的过道，有时候会出现白色的刨木花和雪白的棉花什么的。有人家要娶亲嫁女，要打家具了，就将木匠师傅请到院里来，在过道上摆开了长马凳，过人的地方，成了他们的木工场。黑地白花，一堆堆的木花在马凳脚下膨胀着，堆垒着，渐渐的升高，就像海水涨潮似的，雪浪花吐着泡沫快要淹到马凳面子了。

有木匠师傅或者弹匠师傅来过道开工的时候，皆是我狂欢的节日，过道成了我的乐园。

我喜欢用刨花将自己堆起来，人钻进刨花堆中，让这些不湿身子的浪花，将我以及我的烦恼全部淹没。

弹棉花也蛮好看的。弹匠师傅的工作很有诗情。嘭嚓嘭嚓的弹音，就是对他工作的礼赞。弹音重复单调，但我听来，却那样动听，决不嫌枯燥乏味。

弹棉花用的大弓上，紧绷着粗粗的牛筋绳，带牙口的椆木柄在弦上轻轻一敲击，弓弦就来回微微的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嚓嚓声音。

这声音像少数民族敲打的皮鼓，一堆堆高高的篝火已经熊熊燃烧，村前大坪上的集体舞蹈就要开跳，随着这种极为规律极有节奏的弹弦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都在跟随着它一道跳动起来了。

铜春荡院子的顶档头，记得有一处菜园子。那地方有如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似的，是我儿时的乐园。

菜园子里种了些什么菜，确实记不起来了，倒是在园子里疯闹的高兴劲儿，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菜园子是我从幼小时期起接触大自然的通道，是我与那些花花草草，与那些植物与昆虫打交道，交朋友的好去处。

菜园的边上，就是一长排青色的条石，这是屋檐下的滴水石。从这一排青石走过去，就来到阔大的园子里了。

向日葵是园里的长子，细长细长的身子，面向东方，在晨光中站成一排，迎接红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它的脸盘圆圆的，像有花边的果盘似的。那时候不懂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只看到它总是面朝太阳，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我站在它们的中间，扯长脖子看它高高的脸盘。它脸盘子上微微隆起的，就是孕育着瓜子的地方吗？植物长得也太有个性了。向日葵的儿子那么多，儿孙满盘的它，是怎样养育它们的？这是我当时一直在脑海里思索的问题。

我不喜欢茄子树，紫黑色的茄子树茎上还有细小的刺，碰上去很扎手的。可这地方的茄子树栽得一片一片的。栽上去没有多久，就能看到一个个的茄子苞鼓胀在树上，很快就变大了。

园子的畦边，栽的多是丝瓜和刀豆。丝瓜和刀豆，都是要倚仗竹竿才能爬上去牵蔓的植物。

给我一点阳光就灿烂，给我一根杆子，我就爬上去风光。植物中，善爬高的就是它们了吧。这些植物从落地生根发芽，一生中就一直在奔跑。是的，它们在地上爬地奔跑，在杆子上爬高奔跑。在天空中伸展着弯弯的须儿，也是在天空里奔跑。它们给我一个奋进向上、不断攀爬的阳光形象，是励志的好榜样。

你看它们，一生奔跑，是为了结出沉甸甸的瓜果。它们也攀高，但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阳光。

小时候最喜欢蹲在园子里，抓一片叶子，脸贴在叶上，眼睛透过绿色的叶片看天空，看太阳。当然，遮了叶子的眼睛看不到什么，但在我眼里，有一种浅亮的绿色，像一泓清亮的泉水一样，在我眼前静静地流动着，漾晃着，好看极了。

这是一爿另一番景色的天空，是我独特的一个微型世界。从这个世界里，我看到了阳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量，它穿过厚厚的叶子，就像穿过一道门帘似的，在叶片上留下明亮的脚印。这脚印的边缘亮一些，靠里面的暗一些，这有着丰富层次的绿色亮光，让我惊异于大自然的造化神奇无比。

我喜欢欣赏叶片被阳光穿透的样子。（刘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