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父亲游母校

八十五岁高龄的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食量在一天天减少，身子在一天天地瘦弱并躬向地面——每天看着老父亲苍老的脸庞，我就想起祖父年老时的情形。心愿美好但现实残酷，我不得不面对他的来日无多，所有的美好祝愿都违背不了自然规律。

虽然很多年来因为各种主客观的因素，造成我与父亲有着种种的“不谐”，甚至于在他的心目中我很有“忤逆”，但我还是心知父亲心之所想，不干涉他在我的眼中认为是“迂”的言行，有时则带着他去我觉得适合他去的地方走走。

劫波历尽的父亲，一生坎坷自不待言。因为生活的艰难，平日很少有笑脸，但只要说起他在武冈师范读书时的情形，他的话就会多了起来，脸色也显得红润了。

我家三代有四人毕业于武师。昨下午我与儿子说：听说武冈师范已经撤并了，你爷爷身体这几天还可以，你明天开车我们一起去他和我的母校去看看吧，但你今晚千万别告诉他。

儿子问我为何不提前告诉他，我对他看了一秒钟，儿子反应过来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今天一大早，儿子就开车带着父亲来到校门口。一路上，父亲很不合时宜地问这问那，妻子只好为她不断解释——他的记忆里，是六十五年前走近百公里的路去武冈读书时的情形，其时，他才十九岁，因为爷爷国民党员的身份而成了“剥削阶级”，前妻因为受不了“土改”时的苦而离他而去。万幸的是，他考取了武冈师范的初师，尔后又有幸读了中师。六年的师范学习，让他成了在师范学校学龄最长的学生。而更为万幸的是，六年的师范生活，使他避免了在家里在劫难逃的“无情打击，残酷斗争！”

他常常说起第一次走路到武师去的情形：虽然年轻力壮，但因为路途遥远又肚中饥饿，傍晚时走到学校时已是筋疲力尽。好在食堂里还有饭餐，第一餐又是免费的，于是放开肚子吃，一连六碗饭下去，终于填饱了肚子——父亲说，这是他这之前的第一次吃饱了饭。

日常的生活中，父亲从没说他在师范时书读得怎样，说得多的是他课余在操场上的打篮球。所以，他虽然矮瘦却打得一手好篮球、弹得一手好风琴。再就是登东塔、爬云山、游资水之类。由此而让我从小就对武师充满了向往：长大了，能有机会像我四祖父、父亲、堂叔一样，在东塔边读读书，然后做个老师，该多好啊！

有幸的是，我于一九九一年下期在这里的民师班读了一年，遗憾的是，我不像我的前辈们一样，成为武师的普师生。

校园里还残存着我就读时的一栋老教室。儿子问爷爷还记得这里么，一别快六十年了，父亲回答说只记得这资水边的东塔，还说得出云山所处的方向。 

进入校园来到大操场，父亲背着手挺直了身子站了很久，宽敞平整的大草坪早已面目全非，父亲是在努力寻找残存于依稀记忆里的旧迹吧？风烛残年的父亲，昔日的风采不再。我带他来这里，说实在话，一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二是为了满足我和他重游母校的心愿。而我在看着父亲脸色变得红润而弓背驼腰的同时，心头却过多的是一种由淡而浓的酸楚和哀怜……

离午饭的时间还早，我要儿子驱车去看新建的武冈机场，父亲自然是兴奋不已。到了机场下了车，我看见机场边的山顶上站满了人，就快步走向前面去，父亲蹒跚着被儿子带着走在后边。叵料我刚前走几步，就听到一阵轰鸣，原来正好航班起飞了！才几秒钟，飞机呼啸着冲天而去，我返身问父亲是否看到了起飞的飞机没有，耳背的他连说看到了——我直在心里问自己：他真的看到了么？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到过机场和近距离见过的飞机么？但既然他自己看到了，又显出高兴的样子，就算是弥补了他一生没有坐过飞机的遗憾、也算是了却了他的一个心愿了吧！

我本想带他在城里住一晚，但长途的车旅，使老父午饭时身体又感不舒，进食时很是艰难。儿子说，还是早点回家去。此时此刻，父亲的心里，是否是悻悻和怏怏，我不得而知。但在返程的车上，他又重新说起当年步行到武冈师范要走两天、而今坐车一个来回只要半天时的兴奋，感觉这次带他重返母校的决定，对于他来说，是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啊！（湖南省新宁县一渡水镇中心学校 蒋双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