焖茶

记得儿时米饭刚煮好，焖饭的火炭扒出灶口，在腾着青蓝色明焰的柴炭上，稳稳地坐上一大肚砂罐。不一会儿，传统的焖茶便开始滋滋地欢叫起来，空气中便弥漫着熟悉的茶香。

焖茶的砂罐是祖传的古物，罐上敷着厚厚一层黑如木炭的烟尘，在灶口燎出无数火星，红红地亮闪着。一家子三下两下把热饭热菜扒进肚里，父亲就手提砂罐，默默地给我们筛饭后茶了。窑钵在他手里一倾，一线红茶直泻碗底，滴茶不溅。父亲的筛茶功夫十分了得，城里跑堂的茶博士未必赶得上。兄妹六人于是一人端一钵清亮的焖茶，跟随摇着大蒲扇的父亲，很风光地向街口的风水树下走去。

乌桕树撑开墨绿色的大伞迎接我们，虬爪裸根上，早已坐上喝茶花、歇凉的乡亲了。古树浓荫匝地，把人都荫绿了。乡亲们一边喝茶，一边嚼着豆子讲古，讲《三国》《封神榜》《薛仁贵征东》……树下凉风习习，乡情依依。汉子们荤的素的“法水”（笑话）一个比一个笑人。喝着酽酽的焖茶，享受惬意的黄昏时光，能不开心畅怀吗？

喝家乡焖茶，除喝乡情氛围外，还喝四季精华。因为焖茶随季节变换着不同的配料，冬放米花、阴米、黄豆、油炸的米花，黄豆经焖茶一泡，格外油香酥脆。春泡菜豆、扁豆。把豆子浸盐炒皱了皮，放进砂罐里与茶叶同焖，焖茶就有一股青嫩的豆香味。梅子时节则放枇杷、梅子和猪血李，这便是味美香浓的时鲜果茶了。秋天可放的东西更多了：有栗子、核桃、花生、芝麻、红枣等。还有一种野山果，叫鸡爪果，筷子头那么大小，形状极似鸡爪，皱着黑红皮儿，放在焖茶里，有一种清凉蜜甜的野果味道。不过，家乡一年四季的焖茶都放黄土姜和盐，它集浓香、微辣、甜脆于一口。如果放上炒芝麻、胡椒末，则更是奇香无比了。谁家的媳妇生孩子，总要焖上一大罐红糖、胡椒的喜茶，预备给进屋“踩生”的客人喝。说是喝了喜茶的生客能福泰平安。老人说：“伤风不用慌，茶里多放姜。”这是说姜盐焖茶还有防治伤风感冒的功能呢。乡里人患了感冒，没工夫跑城里抓药，就焖上一罐姜盐豆子茶喝下，躺到床上把被子捂严睡上一觉，出一身大汗，病就好了。后来我翻阅县志才知道，家乡焖茶早在宋代就有了，且有来头呢。据载，岳飞率兵经过我的家乡，将士水土不服，染疾甚众。百姓以大铁锅煮熬姜盐豆子焖茶赠奉岳家军，结果生病的将士全都痊愈了。

家乡焖茶需里手调弄，要放姜、盐、豆适量。豆子放多了不爽口，少了没喝头。焖茶凉喝也解乏，滚烫喝下去，冬天吃了增加热量，热天吃了去暑热。我记不清喝过多少次焖茶了。有一次印象极深，那天我帮表叔爷爷在稻田割禾，炎天暑热，我突然晕倒在拌禾桶旁。表叔爷爷把我背到大树下，连忙从家里提来一罐焖茶。我喝下两碗茶后大汗淋漓，霍然一身清爽，病也就好了。

如今家乡车站码头多的是卖焖茶的摊点。太阳伞下一张张方桌上备有漂亮的釉瓷茶瓶，茶瓶里茶叶、姜盐、豆子、芝麻，一样也不少。周围还摆放着一次性杯子，旁边烧着滚沸的开水，老婆婆们满脸热情地招呼旅客喝茶。然而，我总觉得街头的焖茶摊子再好，也不及我儿时焖茶的那种风味。（刘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