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喽，药泥鳅去

沉寂一冬的稻田，被犁铧吵醒。“真热啊”，懒洋洋地翻个身，掀开身上厚厚的绿被，又拉上薄薄的水衣。美妙的身躯，引来西山白鹭，趁机啄吻。惹得青蛙呱呱鸣躁，虫豸啾啾不平。却不知恼了农人，“啪”的把稻秧丢来，一片宁静，只剩黄牛长舌卷草声。

“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每当这个时节，奶奶便会踮三寸金莲，一步步爬上楼梯，从阁楼的柴垛角落里，翻出茶枯饼，跟我说：胜崽，走喽，和奶奶药泥鳅去。

茶枯，是油茶籽榨油后的渣，也叫茶麸、茶籽饼。含有茶皂素，能使水生动物的红细胞溶化，故能杀死野杂鱼、泥鳅和水生昆虫。

制药前，奶奶已早早选好稻田，估了宽度，以便决定茶枯的重量，一般每亩稻田五六公斤。从阁楼把茶枯饼放进竹篮，用绳子吊下。我烧火，她佝偻着把茶枯饼搁在火堆上。每每我烧火都胆颤心惊，怕烧大了，把茶枯饼也烧掉了。奶奶却一点也不担心，只吩咐我：火烧大点，火烧大点。

转瞬，茶枯就起了烟，发出浓浓的香气。奶奶用铁钳戳戳茶枯饼上的小火星。我心说，快把火星戳灭，但又怕打扰误了事。只好心中默念，快点快点。念了好久都不能得偿所愿，心中就幽幽有了点奶奶心肠真狠的念头。

煎熬许久，奶奶的铁钳终于再次伸向冒着烟火的茶枯饼。终于有救了。但是，高兴早了。奶奶只是把茶枯饼翻了一面。还一边埋怨我：火烧大点啊，没吃饭还是咋的？

我焖头把火烧得旺旺的，不觉间，浓香漫透了屋子，此时，奶奶让我把火扒开。

她把茶枯饼移到一块破席上，一锤就把茶枯饼敲成两块，我看了直皱眉。奶奶把锤子递给我：老啰，胜崽帮奶奶把它锤烂吧，要锤成粉粉，才能药到泥鳅啊。

我一下子咧着嘴笑了，接过锤子，在手上一沉，反而更安心了，仿佛关二哥得了青龙偃月刀，也忘记了心疼茶枯饼，双手举锤，大块锤成小块，小块锤成颗粉。

奶奶把碎茶枯装桶，掺入热水浸泡。

“来，胜崽很能干，这是奖给你的。”浸泡茶枯的时间，奶奶就拿出粽子给我。我喜滋滋的剥开，一定要奶奶吃一口先。

“奶奶已经吃过了，你吃。”

但她执拗不过我，用她那只有一颗门牙的牙齿，把粽子尖尖那头铲一口。

吃完粽子，奶奶用锄头挑着盛了茶枯水的两个桶子在前，我背着竹篓在后。身后总免不了叽叽喳喳一群小伙伴。

来到水田，奶奶把其中一桶要倒过去一些，剩下不多的给我：喏，胜崽，这个给你，学得撒。

然后，她撸起袖子，舀了一瓢茶枯水，一泼，药水呈漂亮的弧面抛向了水田，水面仿佛下了一场细雨。那些褐色的茶枯药水，很快一个一个点的在水面弥漫开来。

小伙伴与我一起抬了另一个木桶，往对面田埂走去，试着像奶奶那样一泼。

唉，瓢呢？

啪，水花四溅。因为太用力，瓢滑了出去。小伙伴哈哈大笑，我脸上一热。

围着水田把药撒完，很快，就能看到一个一个泡泡从泥巴里冒出。渐渐是泥鳅慌乱的钻出来，小伙伴看见一个就一阵惊呼，我也心痒痒的。

奶奶会制止我：冇到时候，不要下去把水搅浑了。

这时，过往的大人看到，不去管是不是农忙，停下来和小孩一样：这里有一根，那有一根。

“轩太娘，今天搞起了啊，至少五六斤。”

“哪里，两斤就顶天了呢。”

“两斤的话，多了算我的，少了我填上要得不。”

“算里嘎，插自己的田，恰自己的饭，多少都冒紧。晚饭来我家恰泥鳅啊。”

“算里，你倒是快去抓，看完我还要去挖田呢。”

奶奶把我和她自己的裤腿卷起，吩咐我轻手轻脚，脚要提起来，不要把水搅混了。

然后她杵着锄头，从田埂上轻轻把脚尖探入水中，一手操起早看中的一根泥鳅。那泥鳅，发现有人抓它，想要逃窜，但是已经根本无力。

看着奶奶这么轻松，我来到田埂另一边，有样学样，这时候泥鳅，一个个都萎靡不振，任我捉起。

还有些泥鳅，没药晕，见到我过去，尾巴一划又要逃跑，田埂上小伙伴急的面红而燥，一个个当起了指挥官。

“胜几，这里有根。”

“胜几啊，你背后有根落掉了啊。”

“胜几胜几，左边，左边，左边有根。嗯且个聋子么，明明左边有根，你不去，你看跑了噻。”

我忙的不亦乐乎。

等与奶奶在田中碰了头，马上会看奶奶的竹篓，比比谁多。一看，往往我要少好多。于是，我又往回走，刚刚还有好多根没有捉。

奶奶这时叫住了我：胜崽，奶奶老了背不动了，你扶奶奶上去吧。

等我们刚上田埂，奶奶就说：大伙下去捉晚饭菜吧。

早已等不急的小伙伴，一个一个下饺子一样跳进了水田，捉到的哈哈哈大笑。

免不得有两人同时看到的，就在水田里赛起了短跑。跑后面的人心不甘，一拉衣角，前面的就摔倒在泥水里了。后面的一看闯了祸，赶快后撤。前面的爬起来，追是追不上了，立马抓起泥巴往对方扔去，一扔一个准。又往往殃及田埂上的人，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最后，一边捉泥鳅，一边打泥巴仗，笑闹成一片。

药了的泥鳅，奶奶先用水浸一晚。

第二天烧起小火，用猪油一根根煎，放点姜末，撒点点盐，呛半勺醋，放一点点水，翻两三下，撒上葱，盖上，焖出锅气。

一勺起锅，热气腾腾，夹一根放嘴里，啧啧，那滋味，尝过的人必定会多吃三碗饭。更别说吃酒的人了，下酒极品，没尝的一生遗憾。

又是稻田插秧，白鹭来了，青蛙叫了，黄牛在吃草，泥鳅在冒泡。奶奶，你在哪？(肖力之 邹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