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宁县一渡水镇三渡水村的老街上,至今还保存着几座民国初期的民居,其中最典型、最完好的是老街中段已故李泽周先生的书屋。
李泽周老先生生于一八九二年,三兄弟中,李泽周最小,自小聪颖好学,尤好书画。“家贫,无以至书以观。”家后的山脚下。有一座明朝时期的古祠,名叫宣宗祠,乡人请了个私塾先生在此授教。李泽周到了六、七岁时,常在放牛之后趴在窗台上听先生教学生断句读书。私塾先生看到这个长着一双清秀明亮眼睛的小孩,经常趴在窗台上听书,就在下课后走到李泽周的身边询问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你也喜欢读书吗?”
李泽周虽是个山村孩子,但也机警伶俐,听先生问话,就打躬作揖回答说:“我叫李泽周,我家就住在街中间,我很想读书,但我家里穷,要放牛,读不起。但先生您在里面教书、我在外面听,也记得很多呢!”
私塾先生听完李泽周清亮的回话,凭自己多年的经验和眼前的观察,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听李泽周在外面听书也能记下了很多,更是喜出望外,连忙问道:“那你背来我听听?”
小泽周一听,就吐珠散玉般的背了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听完小泽周的背诵,先生连忙把学放了,叫泽周把自己带到了李家。
李泽周的家是一座家徒四壁土墙房,小泽周把先生引进屋里后,拿了根凳子让先生坐了。泽周的父亲见是先生来了,受宠若惊般的连忙端上水,然后攀谈起来。
原来,先生是来劝说泽周的父亲送小泽周去私塾里读书的。父亲一听这话,就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屁股从凳子上移下来,抽出老旱烟筒,蹲在堂屋中间“吧啦”起旱烟来,才过四十岁的他,活脱脱一个中年闰土的神态——他何尝不想送儿子去读书?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常受别人的欺负,如果家里出了一个读书人,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老三如果去读书,这家里的牛就要抽出一个劳力来放,更为难得是,那先生的束脩,又从哪里来呢?
小泽周的母亲一直在伙房里听着先生与当家人的谈话,这时也走到堂屋里,眼望着男人不做声,怀着与当家人一样矛盾的心情等待着当家人的最后决定,小泽周慢慢走到母亲的身旁,抬着小头满是期盼地看着母亲的脸……
先生看出来了这一家人的难处,知道他们是实在难以拿出学费,而自己家里儿女也多,靠教这么个蒙馆养家糊口也是捉襟见肘,不收学费收学生这个例绝对开不得。然而但凡做教书匠的,都有着“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乃幸事尔”的情结,于是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我给你破个例吧,你交一半的学费,让你儿子去读书,但你千万别在外面说。”
父亲听先生这么说,这是先生的格外开恩啊!于是答应了下来。
在平时,小泽周一大早就要把牛牵到山上去放的,这天因为要读书了,父亲只好叫本来只负责砍柴的老二,边砍柴边放早牛了。
就这样,小泽周就开始进入学校读起书来。
李泽周每天下放学后,还是要到家后双江河边去放牛的。但他却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只是单一地放牛和间或砍拾柴草,他总是把书上所描绘的诸如“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的情景加以丰富的想象,像古代的王冕一样,用小木棍在沙滩上描绘出来……
十几年后,李泽周考取了长沙美术专科学校。到了长沙,李泽周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并有幸结识了很多进步人士和共产党人,这其中就有毛泽东和蔡和森。
李泽周在美术学校毕业以后,禀尊父命回到了三渡水老家成婚,又因为身体的原因,而没能闯荡世界,虽然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之交臂,但成了一名隐居的雅士。
李泽周从长沙带回了暂新的思想,他利用手上的画笔,向家乡父老介绍外面的世界。
老父亲靠着自己的勤俭持家,到这时也有了一点余钱剩米,就考虑着给儿子们修房成家。李泽周力劝父亲按照自己在长沙读书时看到的房屋式样来建房,三渡水这才有了几座典型民国风格的民居。
现在保存得最好的是李老先生的旧居。大门上方是“见吉祥”三个规范的楷书,两边门窗的上方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辐射图案,两边窗上方的屋檐下,各画着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地图——这于当时当地还沉迷在天圆地方意识的落后山村人们来说,该是一件怎样耳目一新的事啊——听李泽周老先生的后人说,当年他们的爷爷画这两幅地图,就是为了唤起因闭塞而落后的乡亲,去认识外面的世界。
三间木房的后面是一个纤巧精致的小天井,照壁上是李老先生的作画,一幅牵着电线的现代城市图(估计是作者描绘当时长沙的想象图)的两边,书写着“忆事怀人兼得句,爱月怜山不下楼”的楹联,回忆昔日同窗,却不愿出世求官,联中颇含隐者之风。时值乱世而怀抱利器,隐居山野而求自保,心里又有着不得展足的私愤,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只好寄情书楼,与书画星月为伴,故而在左边小厢房窗户的两边,书写着“清风堪作帚,明月可为灯”的清韵。墙上又有着李老先生的一副“山居读书图”,并有“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的配联,恬淡地享受着“菽黍皆真味,芝兰有异香”田园生活,其超然世外、自得其乐的情趣盎然而生——我猜测,这应该是当年李老先生的书房。
再往里走能看到后院的照墙,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字迹勉强能辨,那是龙飞凤舞的“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行书。
爬到楼上,左边是一副“烟雨捕鱼图”,作画时间是民国十三年,落款是“清泉道人”(由此可知李泽周老人的道号和这些美术作品基本上作于一九二五年左右),配联是“客散茶香留舌本,睡余书味在胸中。”右边是一副“铁拐李”,配写着“千里好山云乍敛,一楼明月雨初晴”联句,对面的墙上是《介子园》的诗句和配图。后墙上是一副西洋挂钟图,这对于当时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闭塞的湘西南山区百姓来说,又是一件怎样的稀罕事啊!
靠南边阁楼的白墙上,留有一首小诗:人在外乡心在家,只为银钞走天涯。堂上双亲少侍奉,房中冷落一枝花。这首诗,应该是老先生为了生活在外奔波回到家里后、被妻子嗔怪、为了安慰妻子的自责之作吧。
小楼的三间房子也不过三十来个平米,琳琅满目的书画作品,却给人以“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真切体会。
李家的老大李泽梁曾经担任国民党的连长,非命于一九二八年的宜章“年关暴动”,年仅四十四岁。也许因为此,李老先生无意于官场,只是在家里享受着清风明月、诗书棋画的山水田园生活。一九三六年,年仅四十四岁的李老先生因病去世(他大哥也过世于四十四岁,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惊诧的巧合)。李老先生在给后人留下一笔巨大巨大精神财富的同时,也给世人留下了莫大的遗憾!
先人已逝,书屋尚存,阁楼上的挂钟寂寞无声,外墙上的地图,也有很多地区和国家变更了名号——中华民国早已变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但永远不会变更的,应该是国人好学、上进、勤奋,以及爱好和平的精神和胸襟!(湖南省新宁县一渡水镇中心学校 蒋双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