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一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推而广之,其他文体亦然,时人文章,有的文笔优美,但内容空泛;有的立意高深,但文字生硬呆板,说教味太浓,缺乏空灵意蕴。但有一人的文章将此二者兼具,其散文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洋溢着诗意的美感,这个人就是梁遇春。
初读梁遇春,是这段话引起了我的兴趣:“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平淡无奇,为着要得博士而写的论文同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道理吧!”读到这句话我噗嗤一声笑了,为作者的才气、智慧和幽默。他把所有的恋爱分成两种:“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前者只外表上多情,实际上是无情,是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后者则是认为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为情死,不可为贪生而断情。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是卿卿我我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属于生生死死的爱情。本以为把情爱看得如此透彻的文字应该出于一位饱经婚姻沧桑的老者之手,没想到作者写此文时才二十多岁,还是在校大学生,真是少年才俊、不可小觑。
梁遇春对火情有独钟,“火的确是个好东西,它是单身汉的伴侣”。梁遇春写春天的文章,明显带着一种伤感和春愁,反映出其内心深处的压抑。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希望自己的生命如火一样燃烧,“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才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地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飞舞,才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徐志摩去世后,他写了一篇悼念的文章,篇名就是《KISSING THE FIRE(吻火)》,他把志摩的生命比作一团燃烧着的火:“许多人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的光辉……他却肯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这种渴望生命激情燃烧的理念,折射出了那个时代青年学者的苦闷、彷徨的心境,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
梁遇春思想中另一个可贵之处,就是他不迷信权威,敢于挑战权威,坚守独立思想自由意志。现在的一些名家,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便热衷于给青年人开必读书,这其实是无聊透顶的愚蠢行为。梁遇春那个时代,这种行为已经泛滥成灾了,国学大师梁启超就干过这事儿。梁启超在当时是青年导师,但梁遇春却不为尊者讳,以“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勇气批评他:“梁启超先生开个书单,就说没有念过他所开的书的人不是中国人,那种办法完全是青天白日当街杀人的刽子手的行为了。”胡适之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在当时的文化领域占据着泰山北斗的地位,但梁遇春也同样对他不感冒,胡适曾在《现代评论》上发文说他的治哲学史的方法是惟一无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方法都要失败。梁遇春对此给予了辛辣的讽刺。梁遇春的思想中,有着明显的自由人文知识分子的倾向,和当代已故著名作家王小波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王小波以笔为旗,对传统价值理念进行反思,揭露了“我们国家自汉代以后,一直在进行思想上的大屠杀”这一可怕的情形;梁遇春则对权威的思想进行考问,发出了“还我头来”这样振聋发聩的口号。二者在对自由的捍卫与坚守方面达到了同样令人仰望的高度。
1932年,梁遇春因感染急性猩红热而猝然离世,年仅28岁。他的创作生命虽然短暂,但却如流星一样划破夜空,在暗夜里放射出夺目的光辉。他留存于世的散文不过五十篇,但却独具一格,至今仍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唐宝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