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去世已多年，生前只留下一张黑白照片，有一年搬家，照片意外丢失了。那年我76岁的父亲，失魂落魄地沿着搬家的路，来来回回找了好几趟，他甚至想到报社去刊登一个寻找照片的启事，结果照片还是没有找到。后来，父亲回老家，找一个当年见过我爷爷样子的乡村画家，说是画家，其实是恭维，也就是业余画画而已，根据画家和我父亲的共同回忆，终于给我爷爷画出了一张肖像画。前不久的一天，我看见父亲坐在阳台老藤椅上打瞌睡，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口水在他胸前如婴儿呛奶一般流了出来，我看见，父亲怀里抱着的，是那张爷爷的肖像画，一双深深眼窝里的黑眼睛，正望着他80岁的儿子。

每次坐车上高速，小车如离弦之箭，患神经衰弱的我，总感觉不踏实。30岁那年，我出过车祸，那次我坐在副驾，一辆货车呼啸而过，尾箱擦着了小车玻璃，我的面部受伤了。从那以后，心有余悸的我就不爱坐前排位置了。妻子明白我的心结，只要同她一同坐车出行，她总是抢着坐副驾或前排。有次出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们坐一起。”但车子后几排都坐了人，我和妻子只有坐前排了。高速路上，我和妻子一路紧拉着手，手心里都出了汗。那一次，两个多小时的高速路上，因为这一双拉着的手，我一点没有感到慌张。

平时和妻子在生活里，也有争吵与冷战，极度时还有掐晕对方的冲动。而今，岁月的大河流得缓慢了，河床一下开阔，没有了当年即使面对面时也停止不了想念的感觉。但在这缓慢的河流里，我仿佛看见河岸沿途的树，洒满了霜，或许是相处的日子已渐渐发白，相守的愿望却愈加迫切，睡觉时睁开眼，第一眼就要望见妻子，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拉着手一起去买大蒜、打酱油，过马路时，我们分工明确，分别盯两边过来的车流，然后，牵手一起穿过。相守的日子里，没有了丝绸的华丽，起了棉布一样的褶皱，这样的相守，抛开那些修饰的枝枝蔓蔓，在肥皂水、泡大蒜、蒸馒头里感受生活的徐徐暖意浮现。

前年春天，我爸因患严重的痛风，一直住院。其间出了两次院，爸说，住医院里久了，也闷啊。可两次出院，只不过间隔10多天时间，他的病痛又发作了，下不了床，疼得抽搐，连脸也变形了。妈在医院里，日夜守护着爸，我像一个探望的客人，隔三岔五去医院巡视一番，指点一番。爸有天瘸着腿一颠一拐到医院阳台，这个心理脆弱的老头儿，努力攀上阳台，他想做一件人生最大的傻事了，跳下楼，不再拖累家人，不再忍受痛苦的煎熬。但这个虚弱的老头儿，最终没攀上阳台。我妈从外面打饭回来，给他一口一口喂番茄肉丸汤。爸突然泪流满面，他对我妈诚实地说，刚才，他想结束老命了，但现在，他坚定了信心，不胡思乱想了，陪伴我妈，好好活下去。我妈一把搂住我爸，抽泣着说：“老头儿，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我爸笑了，他再次表态，不再让我妈受惊吓。

有年清明节，我陪妈去看望她的爸妈，她的爸妈，在百多公里外的山冈黄土下。妈坐在瘦弱的土坟前，跟她爸妈一直说了好多的话，感觉我妈那语气，她爸妈还活着似的。我妈在坟前烧了一些冥钱，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我妈再次回头说：“爸，你没钱了，记得跟我托一次梦，我给你烧钱过来……”妈回头对我郑重地说：“你外公烟瘾儿大，花钱多。”我明白了，外公是一直活着的，活在我妈的心里。

或许你的一些亲人，在平常的相处中，没特别留意过，在岁月的洪流里，或已消失不见，但这样的一些瞬间，温暖浮上心头，熟悉面容与你重逢。（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