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物质文化成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五千年辉煌历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本国情,本应成为常识,本宜家喻户晓。”孙机在2015年出版《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时如是说道。如果说该书旨在行普及之功,那么,孙机近期出版的《从历史中醒来:孙机谈中国古文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版)则是对前者的进一步提升,有了粗浅的认识之后,现在可以推动稍微深奥的学术研究。
宋代金石学家吕大临论古器物学之目标,曰:“探制作之原始,补经传之阙亡,正诸儒之谬误”,此话于今亦足取。考古学家李济曾转引吕大临的这句话,将中国近千年凝滞不前的古器物学归因为没有做到这三点,由于传统秉持的文物赏玩的治学态度,“古器物”就化为“古玩”,“题跋”代替了“考订”,“欣赏”掩蔽了“了解”,理性的不足带来的后果,就好比一座地基不牢的建筑物,很难持久地站立。以前贤之言观照,孙机在《从历史中醒来》中所做的,正是为了打好古器物学的地基,经多方综合比较,尽可能详细周密地校勘,对古器物原始材料做了一番有价值的重新审订。
不同于《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温润平和的气质,孙机在《从历史中醒来》里是犀利的,甚至是咄咄不让的。比如《谈谈所谓“香妃画像”》,查考香妃生平,查考乾隆朝贵族女子装束,查考清代绘画艺术手法,驳斥了伪画者存心欺世的意图。孙机说,“香妃”之名是一个被扭曲了的传奇,应该用正式称号称她为“容妃”,至于以讹传讹的那些画像,更不应任其继续混淆视听。孙机态度之坚定、语气之强烈,可见一斑。以我们所处之时代,搜集查证的条件比之古人便利了不知多少倍,艺术设计要求忠于历史,然则荧屏上常见各种捏造纰漏,而学术界也常浮夸成风,这大约是孙机“呛声”之缘由吧。
器物的本质是内化了的历史,但历史的真相永远是一个抵达未达的过程,过去在后来的叙事中很容易经人为制造记忆,而器物就呈现出神话化的色彩。关于历史向神话、经历向记忆的转化,本书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开篇的《鸷鸟、神面与少昊》。根据孙机引经据典的分析,图腾制度不是人类原始社会的普遍存在,也不是为稳定族外对婚制而建立起的社会制度。从引述的《国语》《三代》等众多典籍,孙机得出,中国古代无须通过图腾制也能理顺婚姻关系。不过,在婚姻制度之外,比如社群阶层等方面,图腾信仰是否形成了制度?我觉得,这个问题还需要文物学家的进一步研讨。
神话对于原始社会来说,是世界观和现实观的基础,为历史演变的自我认知提供了基础。不过,真正的历史研究必须尽量减少神话的影响。孙机以他的博闻强识,仔细考证古文物中所见之犀牛、貘、猎豹、金丝猴等形象,还辨析了长颈鹿与麒麟的异同,以及三足乌的传说为何出炉,这是饶有趣味的古生态场景还原,这也证实了神话的转化源于对现实的刻意误解。《豆腐问题》《中国的茶文化与日本的茶道》等文章则对我们印象中的“悠久历史”加以阐释,豆腐并非淮南王发明,茶也只是假托神农发现,溯根追源不是要打击国人的自信心,而是要让这种自信心有本可依,不盲从、不虚空。至于本书中琳琅满目的各种古文物:弓形器、玉具剑、床弩、日晷、梵钟、秘器、鹦鹉杯、刺鹅锥……凡此种种的考略,皆可见孙机深厚的学术功底。大体说来,一种器物的形态表现,或可看做生物的演变,形态的变异是随着器物的年岁依次显露出来的,把历史推进的轨道与器物变化的痕迹——两者相依的关联,明晰系统地揭示出来,实在是古器物学家很好的中心课题。
全书总共五十篇,大半皆是正本清源、纵横捭阖的质疑之作。沈从文有言:“对于古代文献历史叙述的肯定或否定,都必须把眼光放开,用文物知识和文献相印证,对新史学和文化各部门深入一层认识,才会有新发现。”孙机正是如此做的。本书不啻是一次中国古代典籍的盛载,且由大量翔实丰富的材料相互印证。器物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东西,现在除了用科技手段能验明它的年代,它所内涵的文化密码仍旧要靠学者们的解析。对于一件器物,尽量占有已知的事实,能把它的原始说出来,通过对器物本身的认识寻找它的解读方式,对于这一器物以及历史,才能拥有较全面的了解。(林颐)